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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無類(乙)
盧盤子的本事的確為老龐的鋪子增色不少,但老龐的心里卻愈發的不踏實,不為別的,只因為盧盤子表現出的超乎年齡的老成。
他幾乎不會受到觀眾的任何影響,不喜不惱,仿佛一切都與自己無關。更為重要的是,他沒有這個年齡孩子應有的好奇心,除了每天端盤子洗碗,晚上就睡在鋪子里看店,對周圍的一切都很漠然。起初,老龐以為盧盤子是初來乍到,對一切太過陌生,后來才發現不是這樣,是盧盤子的性格,他好像天生就是一副提不起興趣的模樣。
又過了一陣,老龐發現盧盤子還是有一點愛好的。在老龐鋪子的旁邊,有個不大的發廊,幾個福建來的年輕人開的,為了招攬顧客,門口放了個大喇叭,播著一些流行歌曲,偶爾也會有一些節奏激烈的國外搖滾樂,盧盤子下午洗完了盤子,就會搬把椅子,坐在鋪子門口,怔怔地聽,很是認真,手還不住的打著拍子,閉眼搖頭,很是陶醉的樣子。
每次看到盧盤子這幅樣子,老龐都會暗罵上兩聲,土豹子也能聽懂那些洋玩意兒?不知自己幾斤幾兩,真是笑話。
但很快,老龐發現音樂開始慢慢慘入了盧盤子的身體,并開芽抽枝,一發不可收拾。
老龐的鋪子,餃子是個最暢銷的產品,一天總要賣個三五十斤。但剁三五十斤餃子餡,那絕對是個體力活兒。而這活兒當然是為盧盤子準備的。每天下午吃飯的散了,就是盧盤子剁餡兒的時間,大約倆小時,三大盆兒餡才算是剁完。
這時候盧盤子也一身透汗,饒是年輕體健,也累得腰都直不起。后來,盧盤子剁餡用時越來越短,還煉出了左右兩手,雙刀并用的功夫,刀花飛舞,殘影如風,很快,不到一小時,滿滿三盆餡冒尖兒,紅白相間,齊齊整整。
贊嘆之余,老龐也發現,盧盤子剁餡技術精進的背后還有一些深層的東西,比如,他的揮刀速度并非一成不變,也不是單純追求快,而是有很強的節奏感。開始,老龐并不明白這節奏是怎么來的,而且快慢之間的變化也沒有什么規律性,后來他終于發現了其中的秘密,原來盧盤子的節奏來源于隔壁的發廊,來自于隔壁發廊播放的搖滾樂。
音樂中激烈的鼓點似乎就是盧盤子動力的來源,鼓點兒激烈時,盧盤子的菜刀密如雨點,鼓點舒緩時,盧盤子的菜刀就是一拍一攆,一翻一砸,順便往里面放點料酒,放些姜蔥,與音樂的起承轉合絲絲入扣。
這樣一看,老龐倒是發現盧盤子的剁餡功夫里還是有很高的藝術成分與欣賞性。這樣的想法也就是一閃念,一個跑堂的再有藝術性,又能有什么前途?天天剁,剁得長了,盧盤子還有什么心情做藝術創造嗎?他一個學都只上過幾年得鄉下娃兒,除了跑堂,這偌大得京城可也容不下他不是?跟頭摔多了,自然也就死心了。
老龐再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但不可否認的是,有時候自己擇菜、配料、架鍋揮鏟時,也會情不自禁地配合上隔壁隱約的音樂聲,本來有些酥麻的胳膊,真的會變得輕松些。
但沒過多久,一個意外事件的發生,打破了小飯鋪一成不變的平靜。
盧盤子失蹤了。
盧盤子是半年前一個初春夜晚不見的,那天他照例在鋪子里守夜,一切都與平時沒有任何的不同。老龐和媳婦凌晨五點去鋪子開門做早點時,發現鋪子外面的卷簾門敞著,里面的玻璃門虛掩。推門進去發現盧盤子的鋪蓋都沒收,凌亂的攤在兩張餐桌拼成的小床上,人卻不在了。
本以為盧盤子去胡同里的公共廁所蹲大號,可等到日頭升起也沒見到人。趁著早飯和午飯中間的空閑,老龐出去找了一圈兒,街里街坊的老鄰居也都問了一遍,都沒人看到。
沒轍了,老龐只有自己剁餡,媳婦猜測盧盤子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連夜回老家了?老龐搖搖頭,并不相信這種猜測,一是盧盤子的行李都在鋪子里,連他常背的黑挎包也沒帶,剛剛老龐翻了翻,一大把零錢幾張大票都在里面,錢都沒拿,盧盤子怎么會出遠門?
另一方面,盧盤子多少還是上了幾年學,留個字條寫明白去向并不難,而他雖然年紀小,但人老成,想問題比同齡人還要成熟一些。有急事怎么會不給自己留個字條?
整整兩天完全沒有盧盤子的消息,老龐和他媳婦有點兒慌了,去派出所報案。派出所的民警并沒有當回事兒,農民工的流動性本來就強,也缺乏臨時居住登記,讓所里找人,不也是大海撈針?
所里的民警開導了老龐夫婦倆幾句,孩子嘛,青春期,保不齊受點委屈,想不開了離家出走也是常事,外面晃悠幾天,興許就回來了。要是三天后還沒見人,所里會和盧盤子居住地的公安部門聯系,查一查他的行蹤。
提心吊膽了一天之后,老龐忽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打到了街道居委會,居委會的蔡大媽一路小跑兒通知到老龐,等老龐趕到居委會,已經過了十幾分鐘。電話那頭的人顯然等得很不耐煩,語氣生硬的問他,是不是有個叫盧三中的在他那里打小工?
老龐估計盧盤子一定是偷偷跑回了老家,這電話也一定是老家派出所打來的,可聽電話那頭男子的口音,又不像是老家人。老龐不及多想,連忙說人是他這兒的,可能是想家回去了,忘了帶盤纏,自己馬上去火車站買票,快的話明早就能到,把盧三中給領回去。
電話那邊的男子忽然樂了起來,告訴老龐,別費勁跑一趟了,給所里電匯兩百塊錢,他們會給盧三中買張回北京的火車票,打電話來只是核實一下盧三中的身份,要不差點當盲流處理了。說完就給老龐留了個電匯賬號,最后又笑著問了一句,你這伙計可是夠能跑的,你知道我這是哪里?甘肅天水站前派出所。
老龐恍恍惚惚的去了一趟郵局,匯錢的功夫一直在琢磨,這盧盤子犯了什么邪病,一個人跑甘肅天水干嘛去了?自己怎么也記不起甘肅有什么親戚啊?
三天之后,盧盤子滿臉風霜的回到了鋪子里,出乎老龐意料的是,本以為這一趟遠門還被遣返,沒經歷什么世面的盧盤子一定是膽戰心驚,可奇怪的是盧盤子面色平靜,好像只是吃罷飯,出門去河邊轉了一圈散步,完全沒當回事。而且眉目之間隱隱的還有一些心滿意足的喜悅之色。
老龐聽進了媳婦的勸,沒對盧盤子發火,給他弄了點吃的,讓他早早休息。之后兩天,耐下性子,邊閑聊邊打聽,想弄明白盧盤子到底跑蘭州干嘛去了?
可盧盤子要么低頭不說話,要么左顧而言他,只字不提。老龐火了,一邊拍桌子,一邊威脅盧盤子,要是不說就把他送回老家去。盧盤子終于有些怕了,吞吞吐吐的告訴老龐,前一陣子一直做一個怪夢,夢見和幾個人組了個搖滾樂隊,那夢非常的清晰,每個人的模樣、穿著、用的樂器他都記得。
他失蹤那天的后半夜,忽然有人敲門,盧盤子開門一看,竟然是夢中見到的樂隊中的兩個人,那兩個人也好像跟他無比熟悉,笑著讓他穿上衣服,帶他彩排去。
盧盤子一陣興奮,想也沒想就跟著他們走了。這一路上,他讓那兩人駕著,好像騰云駕霧一般,人都飛到了半空中,不知過了多久,自己腦子一陣的迷糊,就記不太清楚了,但朦朧中好像是到了一個排練場,樂隊成員陸續都到了,自己和他們整整排了一夜的曲子。
等自己醒來時,卻是在天水火車站的門口,跟人一打聽才知道天水在甘肅,盧盤子一分錢沒帶,也走不了,只有在火車站房檐下忍著。
后來派出所的民警巡邏,發現了他,就把他帶回了派出所。他說的話,民警根本不信,都認為他腦子出了問題。盧盤子記得老龐鋪子的地址,民警這才給居委會打電話找到了老龐。等到老龐匯的錢到了,民警給他買了張回北京的火車票,他這才晃蕩了兩天,找回鋪子里。
老龐上上下下的看了盧盤子很久,盧盤子的神色真不像是說謊,可他說的這些又怎能讓老龐相信?難不成盧盤子真是腦子出了問題?還是讓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給迷了?
但好在盧盤子平安的回來了,端盤子、掃地、剁餡、看鋪子一如平常,老龐也就把疑惑埋在了心里,這鋪子不大,卻真是勞心勞力。可讓老龐沒想到的是,盧盤子身上的怪事非但沒有結束,反而愈發多了起來。
(故雖天地有失,為人為誡,輒能自反,還歸道素。人德不及,若其有失,遂去不顧,致當自約持也。張道陵《老子想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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