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來一去,被晾在旁的辛夷尷尬的清咳了聲:“二殿下,長孫公子,若無要事,民女就先告辭了。”
“急什么。你過來。”李景霈對辛夷招招手,待后者走近,他細細打量了番,俯下身來嘿嘿低笑,“你且說說,你看上我毓瀧兄哪點了?”
辛夷眉心猛蹙。
女子有三綱五常,珍重芳姿晝掩門。李景霈說得直白露骨,如同扇著斗笠喝兩大碗粗酒的平民大漢,口嘴沒有遮攔,閨中事女兒羞更是張口調侃,絲毫沒有皇室貴族的含蓄穩重。
“怎么了?說不上來?我毓瀧兄雖然身子差了點,但人品卻是一頂一的,那些名門閨秀都配不上的。你頂著母后才氣殊殊的贊譽,能入了毓瀧兄的眼,也是你的福氣……”李景霈不管辛夷的回答,自顧說了下去。時不時咧嘴一笑,露出一列潔白的牙齒。
長孫毓瀧終于忍不住打圓場:“二殿下,這些女兒心事,辛姑娘就是心里有譜,也不會這么當眾的說給你呀。還請殿下莫再為難辛姑娘罷。”
“哎喲。”李景霈戲謔的乜了長孫毓瀧一眼,“話雖是這么理。但瞧你這眼急的,還沒過門,就曉得維護自家媳婦了。”
長孫毓瀧尷尬的摸摸鼻子。辛夷眉間蹙得愈緊。前世在晉見皇后時見過李景霈,由于場面關系,記得李景霈言行端莊,威嚴恭謹,天生一股帝家風范。然而今日見得,哪里是皇子,更像是個端著鳥籠,叼著茶壺嘴兒,坐在街頭聽書還不時大喝“好”的平民市井。
但辛夷卻絲毫不敢輕看。媸妍兩面,黑白難辨,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現在的李景霈是真還是假。王家調教出的皇子,處在風口浪尖儲君候選的皇子,若真有那么簡單,那她辛夷也妄自重活一世了。
“回稟二殿下。”辛夷俯身行禮,盈盈啟口,“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至于長孫公子如何,奴自己如何,民女并不敢多想。只道遵從父命,相夫教子,便是好的。”
這番話說得很是“標準”,滴水不漏。李景霈癟了癟嘴,也回不上什么,只得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什么才氣殊殊,和那些滿嘴三從四德的名門閨秀沒什么兩樣。無趣,無趣。”
“民女失言,請殿下恕罪。”辛夷適時的斂裙跪下,溫馴得像只籠子里的小鳥兒。
“你們這些官家小姐滿口恕罪恕罪,若真有那么多罪,本殿哪里罰得過來?”李景霈冷著臉色,看辛夷的目光已多了縷厭惡,“退下罷。既是父皇召見已畢,早些離宮才是正事。毓瀧兄,還請你送送她。我看那些小太監都是該打斷腿的,太極宮那么大,她一個人哪里轉得出去。再說,你們也已訂親,趁機多聊聊熟絡熟絡。”
最后一句話卻是對長孫毓瀧言。后者連忙俯身揖手應下。李景霈陰著臉,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轉身離去,竟是頭也沒回個。
長孫毓瀧對辛夷做了個請的姿勢。“有勞公子。”辛夷一福。便跟著長孫毓瀧往承天門行去。
太極宮久置不用,很是冷清。一路上只聽見刺耳的蟬鳴,太監偷躲在巷里打牙牌,還有宮道角里懶得打掃兀自打瞌睡的宮女。
辛夷落后長孫毓瀧半步,她看著后者頎長的背影,因常年病疾,而顯得過于清癯。他把腳步掌控得很好,哪怕他沒有回頭,哪怕辛夷有時貪看太極宮風景而慢了,他也讓二人保持在半步前后的距離。
辛夷眸色深了深,出聲打破了沉默:“聽聞長孫公子患有固疾,可方才卻陪二殿下練武,公子也該保重身體才是。”
長孫毓瀧沒有回頭,腳步也沒有滯,聲音輕柔的傳來:“我打小被長孫府像個佛陀的供在房中,雨淋不著,風吹不著,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看書。所以我這身子雖連刀劍都使不了兩下,但論對十八般兵器的了解,對每般兵器的使用路數,對每種路數的百十種武略,我這腦子里的墨水可是比誰都多。”
辛夷笑了:“說到底,公子就是個動嘴不動手的。”
“我心雖愿,此身難允。”長孫毓瀧的語調雖戲謔,卻莫名沉重起來,“辛姑娘不也是?只怕心里也是不愿此樁姻緣的罷。外面傳言那么多,但凡京中官家小姐,提到嫁我為婦就像提了瘟疫。”
“若是瘟疫,世間哪有這般好看的瘟疫。”辛夷帶了兩分小女兒心性的開玩笑。日光剪影出前方長孫毓瀧的臉部線條,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有股林下風度。
君子也,遙遙若高山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若是忽略長孫毓瀧的病,他著實應是俊容動兩京,一日看盡長安花的人物。
辛夷不覺發神起來,長孫毓瀧的聲音悠悠飄來:“呵呵,那借二殿下的話,辛姑娘自己,又是如何愿應了親事?是看重我長孫的家世,還是我毓瀧嫡妻在府中的地位?”
男子的話雖溫柔噙笑,卻莫名的起了股凜冽的寒氣,讓人難以和他的外表聯系起來。辛夷眸色一閃,思緒被拉回現實。
“我辛嫁人,嫁的便只是人。一生榮華,還不如一日真心。”辛夷說得堅毅,語調已有些不穩。
她偏偏總是太輕易的又想起前生。
繁華長安,十里紅妝。她被亂箭穿心射死于喜轎中。她方才清醒,榮華富貴到底和那人心詭譎一般,都太過丑陋,太過不堪。充其量是一匹羨了旁人的鮮花錦,自己翻過來背面都是虱子。
然而享一生富貴難,得一日真心更難。前者尚有可能,后者卻幾乎絕路。所以今生的辛夷,心也早就死了通透。
覺察到辛夷的異樣,長孫毓瀧的語調多了分安慰的溫和:“罷了,不說傷心事。傳言直說我身有痼疾,你且不知是哪里痼疾?”
“這個,奴家還真不知道。”辛夷聽長孫毓瀧主動岔開話題,心頭些些一暖。
“君王之官,先天不足。”長孫毓瀧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各方名醫,哪怕是御醫,都說我活不過廿五。算算也沒有幾年了。”
長孫毓瀧忽的停了腳步,他微微仰頭看見晴空,說著自己命不久矣的話,臉色卻平靜得讓人無聲就哀及肺腑。
岐黃之言:心,乃人體君王之官。君王之官,先天不足。便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心上有毛病,也怪不得諸醫都斬釘截鐵,長孫毓瀧活不過二十五了。
辛夷停下腳步,她沒有看前方男子,只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那方天空。晴空萬里,日光傾城,卻讓她覺得心涼,涼得如暗夜里下了連日的雪,將她每個毛孔都凍了起來。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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