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長孫毓瀧遞過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是我娘親在我出生時,從寺廟里給我求來保命的。此乃我珍重之物,日日帶著,從未離身。如今送給辛姑娘。算是賠罪了。”
辛夷接過細瞧,是一顆菩提子。鑲嵌在鴿子蛋大小的明珠里,用檀色瓔珞串了。珠玉都被磨得清亮,想來也是日日佩戴,養了靈氣。
已然訂親,互送小物,并無不妥。但辛夷卻沒聽懂長孫毓瀧最后半句話,下意識問道:“賠罪?公子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長孫毓瀧滯住腳步,他玩味著這四個字片刻,微微回過頭來
“嫁給我這樣的人,苦了你了。”
長孫毓瀧忽地一笑。
辛夷覺得自己一生也不會忘記那樣哀然的眸了。明明是風姿清雅世家貴胄的公子,卻是瞳仁微涼如落魄的書生。
偏偏他還笑著,笑得讓辛夷都恍惚起來。
她抬頭看向飄著晴朗的天,命運的不可堪如日光融化在了她熾熱的瞳仁里。她冥冥中覺得,以許親長孫為始,她的命運將被扭轉。
因為她會踏入一個全新的世界。
那個世界,叫天下棋局,逐鹿九州。
日光如泛著白光的河流,紛紛揚揚從無盡天幕淌落,三宮六院被繁華湮沒,只聽得后宮某處的凄婉一支笛。
辛夷前腳剛回到府,后腳她的禁足并辛芳的冊封的圣旨一同都到了辛府。
圣旨曰:“惟爾贈著作郎辛岐嫡長女,肅恭之儀,克稱尊旨,鑾輿比幸,侍從勤誠。可特進封正五品司燈。仍令所司擇日備禮冊命。”
辛芳只是封了女官,而不是嬪妃。辛府諸人并無太多詫異。五姓七望,世家干政,自然后宮也是被世家和與世家有關聯的女子占據。辛芳毫無背景,僅僅五品門第,要直接封妃封嬪,無疑是狗嘴里搶肉包子。
封為女官,至少不用相見還翻牌子。司燈正五品,掌燈燭膏火,彼時大半夜皇帝批奏折累了,進去點個燈剪個燭花,自然是紅袖添香,方便行事。
整個辛府都為辛芳的晉封歡喜起來。辛岐更是連擺了三天的宴席,大宴鄉里。而同時下到辛府的禁足辛夷的圣旨,辛岐只看了一眼,謝了恩“吾皇圣明”,就懶得再過問。
辛岐把禁足的事宜丟給女眷處理,于是辛菱一個勁兒的向大奶奶周氏賣好。
“竹林里的茅屋就不錯,既能體現順承圣意,禁足罰過,又離正府遠,不會沖撞了這幾天的宴席。畢竟六妹妹如今有罪在身,沖了二姐姐的喜氣可就不好了”。當時,辛菱滿臉乖巧的偎在周氏身旁,還把弄著渾身上下辛芳送她的東西。
她身上有辛芳送她的胭脂,釵環,甚至還有一只草戒指,那是她倆五歲時一起玩結草繩,辛芳隨手丟給她的,還穿著錦鼠灰毛的厚底棉鞋,也是辛芳嫌繡工不好看,順手賞給她的。大熱天的,辛菱穿著棉鞋熱得滿臉汗,也舍不得脫下。
辛菱渾身上下,有貴有賤,像打翻的妝奩混湊在一堆,偏偏她還驕矜的揚著下頜,特意的顯擺給旁人看“你瞧,辛司燈待我多好”。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悲。
大奶奶周氏本就纏綿病榻,耳根子軟,辛菱一來二去,她也就省事的應了。
然后辛夷就被關進了竹林里的茅廬。
竹林是后花苑出來后的一片竹林,這已經不屬于辛府的范圍。辛岐曾修了茅廬給看守花苑后門的小廝住。后來辛夷住進了玉堂閣,辛菱向辛岐建議“玉堂閣離后花苑近,六妹妹住在那兒,不正好看門么。省得多請一個小廝,白費了府中錢財”。辛岐應了,于是小廝被送走,茅廬就一直閑置著。
此刻,辛夷對著天井上狹小的一方天空,已經發神了三個時辰,腿腳發麻了都還一動不動。
死寂。四下死寂得讓她無聊透頂。
衣食倒無憂。有綠蝶奉周氏的命,按時前來送飯和換洗衣裳。此外再無任何人,連只蟬鳴都聽不見。
茅廬蓬草頂稀稀疏疏漏風,木柱子腐朽得發黑,里屋方寸大小除了一張榻,一方案,一個柜就再無它物,空蕩蕩的像個田鼠鉆的土洞。墻上只開了一個窗,位置很高,辛夷要站起來墊著腳才能夠到。
四周聽見荒廢的竹林瑟瑟搖動,聽見不遠處辛府隱隱的鼓樂聲,然后就只聽見辛夷自己的呼吸。她不清楚時辰,連日子都開始恍惚,百無聊賴到要發瘋。
然而,她必須保持清醒和忍耐。因為這是她唯一的選擇。
被圣召進宮,惹進王盧紛爭,最可怕的是她陡然驚悟背后的操縱者。那么風波起的當初,她和所有人都作為棋子被算了進去。
其余人有家世有官位,而她一介小官孤女,連講保命牌的資格都沒有。她不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因為這個幕后者的算計,棋局各方又將如何應對,她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絕不能再牽連半步。
最省事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以圣旨罰過的名義,將她關起來。及早抽身,不聞不問,雖然關得無聊透頂,至少保住了一時平安。
“這也算是搬石頭砸了自己腳了。”辛夷自嘲的搖搖頭,凝注窗外的眼珠子動了動,夕陽陡然沉入山間,夜幕降臨,又是一天發神發過去了。
辛夷正準備打盹兒,窗外忽的傳來一聲輕呼“辛姑娘”。
這連日來除了綠蝶外陡然響起的活人聲音,讓辛夷愣了半晌,才神色復雜的咧了咧嘴:“棋公子?”
“是我。”江離扣扣土墻,傳來一陣嗒嗒聲,“關了數日,姑娘還活著?”
辛夷那不知何處升起的微喜頓時冷了下去。她拉下臉道:“棋公子這是什么話?難道棋公子盼著我早些升天,今兒是來幫我料理后事的?”
江離在墻外一聲輕笑:“我不過半句,你回了十句,看來姑娘的精神氣兒還是不錯的。也不枉在下開了個涼心的玩笑了。”
辛夷癟癟嘴。看來江離嘴毒,不過是博君一笑,然而笑是笑了,她心里莫名的那股怨氣卻始終沒消,連她也不明白,這怨氣從何而起。
“棋公子這幾天忙什么去了?”辛夷脫口而出。
“為何如此一問?”江離的聲音帶了分揶揄。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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