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周氏一愣,旋即朗聲大笑:“這棋公子果真比老身還要癡棋。好好的金秋十月,不去賞菊品蟹,還一心思琢磨棋。罷了,請他進來。反正今兒蒸的螃蟹也多,便請他一道品品蟹!”
蕉葉應了,一連聲差人請江離進來,還囑丫鬟在水榭中添了繡墩碗筷。
隨著那竹履腳步的臨近,已經能聽見沿途丫鬟的行禮“見過江公子。老太太在水榭候著了”,辛夷只覺得一顆心跳得愈發利害,好似要躍出胸膛來了。
仿佛那來得不是個公子,而是個魔頭。
辛夷慌得拂袖而起,在回來的綠蝶“姑娘您怎么了”的驚呼聲中,竟是驟然離席,往后花苑疾步去了。
辛夷一路腳步帶風,噔噔噔來到后花苑,直到扶住楓樹樹干,才停下來撫著胸口喘氣。
她覺得自己定是如武林練家子般,走火入魔了,要不是就被秋風瑟瑟吹糊涂了腦子。
她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在躲什么,此刻撞擊得胸膛生痛的心跳也讓她不明白。
然而她又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不在席上,江離品了蟹就告辭,豈不是鵲橋兩相隔,無由相見。這讓她的心又一陣懊惱,懊惱自己這雙腳,太不聽使喚。
可萬一江離只是來解棋,眼里只見得棋見不得旁人,那她這通離席就是蠢透了。
辛夷胡思亂想間,忽聽得身后清雅的男聲——
“辛府六姑娘可真非凡人也。人家各個都在席上,偏偏你不見影。要不是本公子推脫近日偶惹風寒,蟹肉性涼不宜多食,不然還找不到你。”
聲音響起的剎那,辛夷就知道是誰了。她心尖兒陡然生起股歡喜,卻又仿佛什么秘密被人撞破,歡喜便乍然變為了羞怒:“棋公子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什么?”江離一聲涼涼的輕笑,他邁步向辛夷走來。竹履踏過楓葉紅如胭,挑起的落桂暗香直往辛夷鼻尖竄。
“別看本公子只是個平民。本公子受邀弈一場棋,賞金從百金到千金,還不算額外的賞賜。你們辛府今兒吃的螃蟹,哪怕是老太太的鏤金龍鳳蟹,本公子也是不稀罕。”
江離的語調清峭,好似流過崇山峻嶺間的潺潺山泉,卻聽得辛夷又是氣又是好笑。
因為江離這話,活像個把銅錢掛在腰帶上,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有錢的市井無賴。
“還有解棋的事。”江離悠悠續道,“珍瓏棋局百日難解,本公子何必偏偏這個時候來。還撞在人家家宴點上,我何曾如此失禮過。”
辛夷只覺得江離每個字都敲在她心尖,撓在她心頭,顫在她心口,毫不講理還又癢又痛,這讓她惱怒地一跺腳:“公子到底想說什么?”
“你還不明白?”江離猛地往前一大步,轉到了辛夷跟前,他語調有些急,眸色深深地盯著辛夷。
辛夷嚇得連忙低下頭,臉頰立馬紅到了耳根。不知為何,她和江離也不是第一次相處,可此刻,她卻連頭也不敢抬。
“不明白。”辛夷聲如蚊蠅,頭都快低到胸口了。
江離驀地上前一步,俯身湊近辛夷耳墜,聲音些些沙啞:“我想見你了。”
男子唇齒間的熱氣噴到辛夷耳墜,唬得她頓時全身一抖,想怒責他太失禮數,唇瓣卻如雨后風拂薔薇,顫得說不出半個字。
“我今日拜會辛府,只是想見你了。”江離的眸底有夜色翻涌,“古人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算算,從七夕到今日,隔了多少日。豈止是三秋,你好像把我的命都奪去了。”
最后一句太過直白的話,炸得辛夷靈臺轟轟亂響。如同太過精準的箭,一箭射中她的心窩,讓她躲也躲不了,避也避不了。
“公子慣會說油嘴滑舌的俏皮話,棋公子有幾分真幾分假。怕是把自己都編進去了罷。”辛夷兀的后退一大步,轉過身去,不再看江離。
她覺得好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委屈得一股熱流往她腦門沖,眼前驀地就水朦朦地一片。
“公子還有好多事說不清。譬如那曲江的旁觀,晚笛的利用,草廬贈物的別有目的……”
“我都可以向你解釋。”江離有些急促地打斷了辛夷的話,“怨結太多,就一件件來。一天不夠,就兩天,一個月,一年……甚至用余下的每日每月,每月每年向你解釋。我們還有好多的時間,好長的歲月。”
辛夷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才能把鼻尖的酸意壓下去。她根本不敢開口,因為只要一出聲,那眼眶里積蓄的水霧就似找到了宣泄口,瞬間就可決堤而出。
見辛夷沉默,江離眸色愈深,他又一個箭步轉到辛夷跟前,沙著嗓子道:“但前提是,你要聽我的解釋。七夕紫云樓樓里樓外,連話都沒說上半個。我已給了你我的答案,今日,我想聽你的。”
忽而一陣秋風來,拂起辛夷青絲如水墨流轉。江離驀地伸出一根瑩指,指尖纏上了那青絲幾縷。
鬢挽烏云,雙鴉畫鬟,青絲三千亂妾心,寸心化作繞指柔,婉伸郎指尖,何處不可憐。
辛夷仿佛著了夢,恍惚聽得江離聲音似笙簫流淌而來——
“回答我。卿卿。”
喚君一聲卿卿,問君可結同心縷。心事已許,愿得郎君卿卿顧,此生終不負。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注1)
辛夷驀地雙腿發軟。男子最后那兩個字砸得她暈乎乎的,鼻尖的酸意再難控制,眼眶的水汽瞬時就要淌落。
辛夷氣惱地一跺腳,連忙那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慌慌轉過身去:“公子又在說什么有的沒的!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這宛如小孩子耍脾氣的嗔怒,聽得江離眸色愈深。他也不顧忌禮義廉恥,一把握住辛夷的臂彎,生生把她掰過來面對自己。
辛夷唬得雙腿愈發軟了,連帶著語調都嬌柔無力起來。然而那擋眼睛的手卻不肯放下,悶悶道:“公子自重!奴家已與長孫訂親,即將嫁為人婦。公子此舉多是不妥!”
“那又如何?你連盧家的親都鬧的了,還怕鬧不了長孫的?你反正已有一份休書,再多一份也是無妨。”江離的語調有些急,話里理是那個理,味兒卻有些不對。
好似轉彎抹角地指點女子“視姻緣為兒戲”“隨時可休隨時可娶”“潑婦一鬧萬事可成”。而于只會對弈天下,算無遺策的棋公子來說,要察覺到這點“不對味”實在是太難了。
注釋:
1.卿卿: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后勿復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乃是一種很親昵,特別是夫妻間親昵的稱呼。特別是辛夷又字“”,里面的味道,大家自己品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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