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盧高之變,老夫痛失愛女,情緒激動下,這才欠妥了些。事后皇上要老夫呈《罪己疏》,老夫這些天可是冥思苦想,面壁思過。”
盧寰頓了頓,看了李赫一眼。李赫沒有什么動靜,一副慣常的懦弱樣子。
盧寰泛起抹輕蔑,他轉過頭,趁著諸人傳看庚帖,續道:“不過倒想起那日盧高之變,老夫在現場撿到個有趣東西。便是這封庚帖,于是乎拿來與諸位共賞。在座可有大人識得這東西?”
諸人一愣。辛夷眸底幽光一閃。
長安城如同個馬蜂窩,藏匿了成百上千各家影衛,所以當日盧高之變的細節,這些四品以上高門顯貴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包括這封庚帖。是圓塵和辛菱臨死前結親之帖。
就算腦子記混了的,庚帖上的血書“高宛峴.辛菱.終身所約,永結為好”,也能讓人猜個八九不離十。
所以,盧寰一問,顯得太過多余。如同指著金龍椅上的皇帝問諸人:這是誰?
李赫倒是笑語吟吟:“大將軍多此一問了。盧高之變,滿城皆知,這庚帖不就是那兩個癡兒女的結親之物?瞧這上面名字,都還鮮亮的。”
盧寰沒有搭理李赫。他只顧瞪著銅鈴般锃亮的雙目,死死的鎖定了場中每個人的回答。
四品國子司業趙信首先嘟囔了句:“不就是高宛峴和辛菱的庚帖?眼睛不瞎的都瞧得出嘛。”
這聲嘟噥被盧寰如獵物般的捕捉到了。
他的目光正要轉過去,又一位官吏站了出來:“國子司業趙大人。本官對大人所言,略有存疑。字跡可以偽造,庚帖也可以仿制。所以這份紅箋,本官便根本不認得。”
“馬大人您糊涂了?這上面血書一清二楚,何況當時變故,您馬家影衛不給您回報得詳盡?”趙信愣了。
馬姓官吏一聲冷笑,正色道:“若趙大人堅持認得此物,本官也無話可說。不過無論多少次,本官都會回敬大人:不認得!如今不會,今后也不會!”
眼看著二人越鬧越大,盧寰適時地和藹笑道:“罷了罷了!不過是個有趣東西,讓諸位大人瞧瞧稀奇,怎么還爭上了?認得或不認得,老夫不過隨口閑聊。諸位莫當真,如實回答便好!”
諸人也都松了口氣,權當盧寰真是與大家瞧件稀罕玩意,看過庚帖后,有的斬釘截鐵的說就是圓塵和辛菱的那份,有的則裝著睜眼瞎,無論如何都作不認得。
辛夷藏于銀雀裘中的手愈攥愈緊。
那虎口的傷又裂開來,鮮血滲透了錦帕,染紅了她的衣袂,她也絲毫不覺。
指鹿為馬。
看似玩笑的詢問庚帖何物,實際上是場指鹿為馬,試探諸臣的陷阱。
重要的不是是不是認得庚帖,而是敢不敢忤盧家的面子,會不會順盧寰的心思。
畢竟出了盧高一事,盧家斬草除根,斬殺全族。若說認得庚帖,便是還承認高家存在,甚至再次提起盧寰厭惡的“圓塵”二字,條條都是碰了龍的逆鱗。
只怕回答“認得”的官吏,再見不得幾多長安的太陽。回答“不認得”的官吏,淪為為虎作倀的盧家走狗。
盧家勢盛,已可生變,一場席卷九州的大變一場白骨累累的大變。
忠義氣節,道義執守都無所謂,在絕對的屠刀光影下,“命”成了唯一的答案。什么忠臣良相,烈女貞君,此刻反倒顯得虛偽,在赤裸裸的人心之下的一場粉飾。
辛夷掐得自己的傷口痛得發麻了,眸底最終變為了一片漆黑,她邁步而出,盈盈朗聲道:“民女辛夷也不認得此箋。”
宮宴結束的時候,不過是戌時。大雪呼呼打在十里紅燈籠上,吹得燭光明滅,吱呀吱呀亂晃。
今兒是除夕,皇帝念著諸人回去后還有家宴,所以早早散了,諸人也都各自乘轎乘車跪安。
偌大的麟德殿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宮女太監清掃。辛夷在宮女帶領下出大明宮,穿過太極宮,最終出到宮城,看到了辛府候著的馬車。
“再賀姑娘新禧,萬事吉祥。奴婢告辭。”宮女行了一禮退去。辛夷上了自家馬車,車輪子骨碌骨碌地在雪地里壓出兩道轍兒,慢悠悠的向朱雀門駛去。
辛夷坐在馬車里,抱著個湯婆子,回想著麟德殿發生的事,依然覺得心神不安。
無論是她被李景霈陷害,吃到個金錁子,還是盧寰指鹿為馬,試探眾人。這腳底下的大魏九州,都給她種暗流洶涌愈盛,很快就要迸裂而出的感覺。
“李景霈的賬,鐵定要算。但他好歹是嫡皇子,得好好合計番。至于接下來的變故,盧寰的刀尖已經從囊里刺出了頭……快了。”辛夷自言自語的嘆了口氣,馬車忽的一個踉蹌,唬得她身軀不穩,湯婆子哐當聲掉了下去。
旋即,一聲沉悶的響,馬車驟然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辛夷調高了音調。
“六姑娘,地面有個裂縫,車轱轆卡住了。”簾外傳來趕車小廝無奈的聲音。
“笑話。”辛夷眉間一蹙,“此乃官署所在的宮城。天子腳下,三省六部,可謂國之樞機所在,地磚都是從西域運來的石頭,又怎么會有開裂的。”
“奴才真沒騙您。六姑娘您下來瞧瞧便知。奴才也道奇了,宮城內居然還有裂磚。”小廝已經忙著在推車了,語調夾雜著沉重的喘息。
辛夷依言下車一瞧,這小廝所言不虛。地磚上確實有條裂縫,雪積在里面成了道小溝壑,車轱轆不偏不倚的就卡在正中。
辛夷和小廝試著推了推,馬車紋絲不動,而看這雪越下越大的勢頭,若耽擱久了,這車轱轆還得凍在縫兒里。
“罷了。你去附近轉轉,拜托個值夜的金吾衛,幫咱倆推推車。”辛夷取下發髻中幾只金釵,“好歹是大過年的。把這些金釵給他們,請他們喝屠蘇酒了。”
“奴才明白。”小廝接了金釵,急匆匆的去了。
雪越下越大了。辛夷望了小廝會兒,便決定里去等。可她剛轉身,視線里便映出一道俊影。
一位年輕男子。及腰墨發在雪風中輕拂,時而貼著他白皙晶瑩的下頜,時而扶過他薄薄的微微揚的唇。臉上一頂青玉面具后,夜色般的眸子噙著琉璃的幽光。
他頭戴紫金冠,身著絳紗袍,披著玄色織錦鑲邊銀狐貂裘,飛雪染白了他的鬢角,宛如在雪夜謫落的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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