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或者浮屠,都不過是那男子指尖棋。能放進他心底的,只有辛家佳人,紅顏如畫。
鐘昧的臉上浮起抹感慨,語調愈發恭敬:“遵公子命。”
諸人上馬離去。揚起黃沙一片,迷蒙了初夏的日光。唯有那身后滿地的尸身,鮮血將方圓半里的沙礫都染成了暗黑色。
隴西的黎明來了。駝鈴聲聲,綠洲如珠,彩霞萬里天明至。
魏盧戰事的黎明也來了。
五月中旬。盧家忽的流傳個噩耗:大都督并左將軍盧釗亡,同時亡歿的,還有盧家主母繇國夫人。雖然二人死因不明,甚至盧家百般隱瞞死訊,但蹊蹺的接連亡故,瞞也瞞不住。
消息迅速地傳遍了九州,天下震驚。盧寰大病一場,盧家軍心亂,士氣低落。
而李景霆率領的魏軍趁此良機,勢如破竹,連日收復數座城池。打得盧家丟盔棄甲,完全喪失了還手之力。
盧家之敗,已成定局。天下喜氣盈盈,長安城張燈結彩,又現昔日繁華之景,萬國來朝紫氣升,龍騰虎躍皇氣盛。
這日。辛府。初夏的天兒一日日熱了,茂盛的槐樹將翠綠的穹蓋,都伸到了馬墻外頭的街上。
江離青衫無塵,玉簪束發,長身玉立于那墻角下,槐樹蔭兒將他整個人都浸在了泡綠意里,連那寒星般的雙眸都蕩著枝影橫斜。
他獨自佇立著,仰頭看著馬墻內一幢樓閣,眉間輕輕蹙起。那樓閣屬于辛府,窗楹上一溜的盆栽芍藥,顯然是間閨房,門窗開著,卻沒有任何人影。
“公子請回罷。姑娘不會見公子的。”一位嬌小女子從街盡頭走來,對江離歉意地一福。
江離卻在看到女子的剎那,眸底一劃而過的喜意:“綠蝶?你家姑娘使你來的?”
綠蝶無奈地搖搖頭:“是奴婢自己看不下去了,做主來勸公子的。大清早聽得公子拜謁,姑娘只說了句‘不見’,就自己在旁練字,再未多說半個字。”
“她果然還是不愿見我。”江離的眸色頓時暗淡下來,“以前她住辛府后苑,還能偷偷溜進去。如今辛芳辛菱接連沒了,她地位自然水漲船高,搬到了這臨街的閣樓里,光天化日下,翻也不好翻了……”
江離前半句話,說得像戲文里君子好逑的相公,后半句話,卻說得像個尋花問柳的不正經兒郎。
綠蝶哭笑不得:“好翻不好翻,好溜不好溜,公子都死了這條心罷。奴婢雖不知因由,但明白自家姑娘,她鐵了心不會見公子的。公子還是請回罷。”
綠蝶行了一禮,便轉身離去。她私自出府若時間久了,被辛夷發現胳膊往外拐,還得吃不得兜著走。
雖然不明緣由,辛夷也未多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二人是鬧別扭了,且這別扭還不小,令辛夷臉色鐵青了數日都沒緩下去。
江離目送綠蝶背影,心底暗暗嘆了口氣,然而腳步卻是絲毫未移,依舊佇立在那兒,緊緊盯著閣樓窗邊的動靜。
自那日他救回辛夷,后者醒來后就像變了個人。對他的臉色像塊石頭,連話也不多說,偶爾逼急了的兩句話又是字字利劍,刺得他的心突突生痛。
此后從隴西回長安的途中,辛夷更是半個臉都不理他,瞧他的眼神兒都像尖刀,比看陌生人都還銳利幾分。
江離自然有自己的心虛。所以也不敢多問,只得自討沒趣地躲一旁,二人別扭了一路,四下天樞臺的影衛各個大氣都不敢喘。
而回到長安后,他數次登門拜訪,辛夷通通閉門不見。他也橫了心地日日駐足在閨閣窗下,等待著她哪日回心轉意,甚至是在窗口露個影兒,他也能為自己辯解幾句。
窗口空空如也。只有芍藥如火綻放,卻沒有任何女子倩影。
江離目光愈發暗淡,他悵悵地從懷中取出柄小竹笛,橫笛于唇,妙音輕吹。吹的是那首崤山民謠。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是他曾晚晚吹給她的笛音。笛音如訴,如絲如慕,低吟婉轉多少欲語還休,多少兒女情長苦煎熬。
他不再是那夜劍染血的棋公子,如今不過是個求見佳人一面而不得的癡相公,白衣風流,關關雎鳩,貪嗔癡劫滅又劫起。
數個時辰笛音不斷,許是連蒼天都被笛音動容,竟是一聲雷鳴,驀地下起雨來。
夏雨滂沱,來勢洶洶,艷陽天轉瞬被烏云覆蓋,大雨打得滿城青瓦砰砰響,街道上騰起了層水氣,積起了一團團水氹。
江離的輕綃夏衫轉瞬被濕透,雨水順著他及腰墨發淋淋往下淌,然而他依舊長身玉立,吹笛如訴,惹得鄰家長舌婦們躲在門縫里嬉笑“瞧這癡相公,慕那辛家姑娘哩”。
雨未絕,笛未斷。忽的,一柄竹骨傘移到了江離頭頂。
“這大雨天兒的,棋公子還在吹笛思人,未免太不顧自己身子了。”溫柔的女聲從旁傳來,幾乎讓人錯覺是踏雨而來的仙子。
江離笛聲驟停,卻是連眼珠子都沒轉個。他不動聲色的往旁一步,任大雨重新當頭澆下,恍若情愿自己淋雨,也不愿承女子傘,受了這擋雨。
江離太過明顯的厭惡,卻只惹得女子一聲輕笑,并沒有再移傘過去:“奴碰巧路過,見得公子立雨中,便欲送傘來。來前還和婢子說笑,這送傘的事兒,若是認得還好,若是不認得,必要被人非議婦德不端,輕浮淫蕩了。而棋公子無論認不認得,大抵都是后一種的。”
江離自在地佇立雨中,微微斜眼乜了女子一眼:“本公子向來名聲不好,鄭大姑娘可別一番好意,倒給自己招了黑。若是那樣,且怪不得本公子。”
鄭斯瓔掩唇一笑,眸色坦然:“公子面兒冷,不討喜,全長安都知道。但憑公子下得手好棋,斯瓔可是萬般敬佩。猶記得公子來府中與家父對弈,家父輸了棋,便招小女子去討教番,結果小女子輸得更慘,倒教公子瞧了鄭府笑話。”
江離轉過頭去,再沒看鄭斯瓔半眼,只是冷冷道:“閨中四技,琴棋書畫。大魏官家小姐都會弈棋,不過是作為四技的一種,充個齊全場面。實則弈棋的水平,還不如棋館的八歲童生。鄭大姑娘倒是難得的下得手好棋,勉強當得起個……十歲童生了。”找本站請搜索“6毛”或輸入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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