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頓了頓,見竇安聽得仔細,便端過方案上的茶水潤了口,才悠悠道下去:“再送王儉,憑王儉睚眥必報的個性,就算我送去書公子修好,他也依然會刁難我番。但他才放出和辛氏和解的話,若自己親自對我動手,未免落天下笑話。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借王文鴛的手。”
“王儉疑心重,所以哪怕是王文鴛身邊,也必然有他的耳目。王文鴛在得到我的拜帖,生出刁難算計的同時,只怕王儉就會知道了。但他絕不會點破,而是適當縱容王文鴛。待王文鴛鬧好了,才出來當個和事佬,裝出番不計前嫌,寬容大度的臉。”
竇安思索了片刻,又一疑道:“那為什么會相隔小半個時辰呢?”
“因為先送王文鴛,再送王儉,這在尊卑禮節上是不合規矩的。但若出了些小意外,兩封拜帖時間顛倒也是可能的。”辛夷眸眼如電,灼灼生光,“所以這小半個時辰就是‘意外’。時間短,理由好編,不至于讓人懷疑是故意,又讓王文鴛有充分時間生壞水。”
“所以小半個時辰,就是為了讓這場‘故意先后’變成‘意外先后’,讓人看不出是你辛夷的安排。”
竇安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晃得火塘里的火苗都呼啦飄起來,嚇得辛夷連忙喝他安生點,別燒了她沁水軒。
“可是,還有個問題。為什么一定要是兩封拜帖?難道不是只給王儉一封就夠了么?”竇安忽的又想起了什么。
“因為壽春園的事,王儉雖是幕后的,但王文鴛才是抓人的。兩個人都是局中人,自然要送兩份。”辛夷果斷啟口。
竇安看辛夷的目光有些不一樣了。
到底有怎樣的心思,才能利用王文鴛的“陰”和王儉的“傲”,將二人都變為她局中的棋子。
到底有怎樣的謀略,才能只是空出半個時辰的間隔,將“人力故意”變為了“老天意外”。
這是場利用人心,拉上天意墊背的局。不費一兵一卒,不花一文一錢,就設下了獵人捕獸的陷阱。
“原來原來。你不過是搭了個臺子,讓人心的丑陋充分發揮,于是便助你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竇安臉色復雜地長嘆一聲,“我們做買賣,講究的是有失才有得,或者叫有買才有賣。然而這盤棋局,表妹你似乎連本錢都沒付,就憑空得了好。”
辛夷一愣,旋即眸底翻起了夜色。
那日王家發兵包圍辛府,那日府中撕心裂肺的哭聲,那日八十余族人如畜生般的奔跑,那日綠蝶的死甚至后來的辛府的沒落。
都一一在辛夷眼前閃過。揮之不去,宛如昨日。
夢魘夢魘,若報,為夢,若不報,則為魘。
“誰說我沒付?我的本錢,早就付過了。”辛夷沉沉道出句,本是輕緩的語調,卻聽得人心底升起股涼意。
竇安不禁縮了縮脖子,呲溜一聲下了炕,一邊穿鞋一邊往門外去:“這事兒我應了。表妹擬好拜帖,我馬上送過去。告辭。”
可臨到門口,辛夷又驀地叫住了竇安:“表哥!”
竇安腳步一滯,抬起的腿就那么晃在半空,扭了半個身子過來,依舊副不正經的涎皮樣:“表妹還有吩咐?”
辛夷微微瞇了眼。
她將計劃事無巨細的告訴竇安,也是自己的一種試探。可除了最初沒聽懂的疑惑外,竇安表現得始終都太過平靜了。
平靜到讓辛夷懷疑,就算她讓竇安舉刀面對金鑾座上那位,只要她開得起價錢,竇安眉頭都不會皺個。
如果只用商賈間“價錢合理,萬事可談”的道理來解釋,似乎太過于單薄。因為“做與不做”和“以什么態度去做”,這兩者間還是有細微的差別。
刀劍,價錢合理皆可拔。而平靜,若非身歷沉浮絕不會裝。
“表哥。商道封王,熙熙競風流,竇家世襲,天下錢財主。這句話不知表哥聽說過沒?”辛夷幽幽開口。
“這話流傳百年,黃發小兒都可背誦。表妹提它作甚?”竇安毫無異樣地嘻嘻一笑。
“青蚨主,謂之商道之王。雖然不是大魏官制上的王位,但他的一句話在商賈間,卻比圣旨都還管用。而在我竇家,青蚨主便也是竇家家主,聽聞如今傳至竇曦?”辛夷緩緩道來,眼眸卻緊緊盯住了竇安每一絲表情。
然而辛夷并沒有發現什么。
竇安撓了撓下頜,滿不在意地嘿嘿低笑:“竇曦?不錯,他是你娘親的族兄。算起來,你還得叫他聲堂舅哩。”
“真的是竇曦么?”竇安話音剛落,辛夷就緊緊追問了句。
“當然是竇曦!表妹去外面打聽,答案都是一樣的!”竇安信誓旦旦地一拍腦門。
辛夷目光雪亮地盯了竇安會兒,見后者始終神色如昔,連那種不正經都和往常一般,她終于放棄了追究。
“我娘親用一條命斬斷我和竇家的牽連,往事不可追,斯人俱往矣,我今生并不想和竇家扯上太多關系。我只是辛府的六姑娘,僅此而已。”辛夷語調說得輕柔,深處卻壓抑著一縷寒意,“我乃仕門小姐,無心涉商道。但若旁人蓄意算計什么,想把我扯下商道的水,我辛夷絕不是好惹的。”
竇安涎皮的笑臉有片刻僵硬。
僅僅是一瞬間的僵硬,若是旁人輕易就忽略了過去,辛夷卻敏銳地捕捉到,泛起了抹勝利者的笑意。
“若是只念親情,我辛夷投桃報李。若是別有用心,我辛夷睚眥必報。”
臥榻之側,若有猛虎,還是只深藏不露的猛虎,容不得辛夷多想一步。如果猛虎還披著血親的皮,辛夷就更得提前把話說清楚。
畢竟強大的存在,其本身就是種危險。
竇安眸底異色一閃,映亮了他眉梢的精光,但只是瞬間,他又換上副涎皮臉,嘿嘿一笑:“表妹是辛夷,可不是竇夷。我是辛夷的表哥,而不是竇安。”
只是辛夷。無關竇家羈。
只是表哥。無關真身份。
這句很矛盾的話,卻讓辛夷綻放出了笑容,是那種面對手足血親,干凈而親昵的笑容:“表哥向來不正經,難得說正經話,也能句句說到心里去。”
竇安也笑了,眸色泛起了些漣漪:“世人都只見得我逛窯子,表妹卻能注視著真正的我。汝投我以木瓜,我必報之以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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