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我恨透了皇帝。因為,他奪走了我的兄弟。”
王儉淡淡的一句話,眉間氤氳起如霧的哀涼,如同四十年前的月光般干凈。
難以想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會有這樣的神情。
好似蛻下一層層濁燙的皮囊,最終回歸故鄉的游子,鄉音改,人不識。
“世人只知有個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情種皇帝,卻不知我王儉,曾有個壯志相投半輩子的兄弟。是皇帝殺死了我的兄弟,所以我必須,為我兄弟報仇。然后,完成我們當年共同的心愿。”
王儉頓了頓,吁出股憋了太久的濁氣,在辛周氏面前,他毫無隱瞞。
因為他清楚,這女人曾和自己一樣,追隨那個少年。至于結局不同,不過是個人選擇。
臣子是臣子,兄弟是兄弟。他和辛周氏眸底映出的李赫,又是不一樣的。
“我要幫我的兄弟,從狗皇帝手中奪回這江山。一寸山河一寸血,男兒笑傲凌煙閣。我要幫他完成這遺愿,然后和他的英靈一起,并肩立泰岳,看看這江山多嬌。”
我的兄弟,應該是馳騁天地間,凌云逐王侯的英杰。
追隨,信任,仰望。這成了我一生的目標和忠誠,支撐起我所有的熱血和誓言。
而后來,那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情種
他殺死了我兄弟。
目標和忠誠扭曲。熱血和誓言崩塌。
仇恨成了余生唯一的執念。
“我知道世人怎么評價我的。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至于青史滿篇惡名留,我更清楚不過。”王儉自嘲地瞧了辛周氏半眼,“是不是覺得我在欲蓋彌彰?為自己洗刷罪名?”
“非也。老身只覺得你可憐。”
辛周氏凝滯了許久的指尖重新落下,一枚黑子有些不穩,在棋局上晃悠著。
“你不過是個,在回憶里出不來的人罷了。”
困在回憶里出不來。
于是這一生作繭自縛,把自己陷進了無盡的泥沼里。
看不清現實,辨不清時光。往往就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將所有一起毀滅。
王儉渾身一抖。臉色幾變,復雜的情緒,糾纏了半生的恩怨,讓他整個眸底都涌起了夜色。
良久。他發出蝕骨地一聲長嘆:“如此。話已盡,什么都不必說了。要么我動手,要么你自己動手。你選一個罷。”
“這么留不得老身?”辛周氏毫無異樣地一笑。
“能在二十歲就朝堂舌戰群臣的人物,要么為我所用,要么玉石俱焚。而前一種可能,我和你都沒考慮過罷。”
“你我有幾十年的交情,我再清楚不過,你腦子的厲害,也很是明白,最后一定要親手送你,我才放得下心。”
“而我既然敢仗劍來,就沒有給你多的選擇。因為整個辛府如今在我手上。你腦子再比我強,也來不及攔下,我誅九族的刀罷。”
王儉緩緩抽出了貼身的佩劍。
辛周氏依然風平浪靜:“老身沒想過第二個選擇。咱們也算共侍一主的同袍,四十余年知交,你足夠懂我,我也足夠懂你。”
王儉眸色閃了閃。旋即遞過了手中的劍。
那從麟德殿走出,獨自佇立在漢白玉龍階的少女。
這輩子都是,驕傲得不可一世。
辛周氏伸手來接劍,可王儉的手又驀地在半空頓住:“你的那些小輩,你真的不管?就這么無牽無掛?雖然我是沒留手,但你若動了腦子一絲,我連半分便宜都占不到罷。”
辛周氏笑了笑,一主動伸手,拿了劍過去。坦蕩平靜得,像是接了盞茶來。
“且不說老身的兒子,便是丫頭,那是得老身衣缽之傳的人。若是連這一難都渡不過,你在小瞧老身么?”
明艷,傲然。不可一世。和當年那少女一模一樣。
王儉不怒反笑:“就算是如此,但我總不能,被兩句話就嚇跑了。你那傳了三句棋道的孫女,指不定能有用。你就不信,我可能會贏?”
“那就拭目以待罷。”辛周氏淡淡道,自信到根本就懶得費舌。
她打量著手中的佩劍,輕柔地將劍刃擦亮:“老身只最后囑你一句話:夢做得太久,就會變成魘。吃人的魘。”
王儉眸色一深,沙啞了語調:“記下了。可若是魘,總比沒有夢的好。”
辛周氏涼涼地一勾唇角,沒有再多言。只是緩緩舉起了劍,一把劈開了面前的梨木棋局。
辛府的人都知道,那是跟了她一輩子的棋局。
是皇帝李赫賞給她的。她在上面下了一輩子的棋。
如今。棋局碎,弈者歸。
王儉的臉色忽的鄭重起來。那是種超脫立場和恩怨,純粹地面對大賢的鄭重。
世有大賢。大隱隱于市。得之可安天下。隕之天下將亂。
王儉后退幾步,斂衫拜倒,叩首至地,向辛周氏行了跪拜大禮。
“走好。隱鳳夫人。”
伏龍隱鳳。
一喜可安邦,一怒可滅國。
最后四個字落入耳中,讓辛周氏臉上煥發出異樣的光彩,煌煌灼灼。
窗楹漏進來的日光為她鍍了層金,那么明艷輝煌,好似還是當年。
她從麟德殿走出,獨自立于漢白玉龍階。面前是棋盤似的長安城,未來的新皇在臺下向她拜首。
大賢勘破天命,也包括自己的。她這一生夠了。
是時候真正隱去了。
“出嫁從夫,改名忘姓。老是被人辛周氏辛周氏的叫,我都快忘了,我本來的名字:周玥娘。”
辛周氏最后泛起抹解脫的淺笑。
旋即是佩劍刺入胸膛的悶響。
鮮血濺地三尺。濺了拜在地上的王儉一臉花。
同時這一幕,也落入了辛夷眼里。
“狗奴才!都給我讓開祖母!祖母前院鬧大了!王家走狗們開始砸府!祖母可有波及?見慈蘭堂外似有兵卒,孫女放心不下放我進去”
辛夷是踏著先至的關切急呼闖進來的。身后是一溜守院將士氣急敗壞。
然而,她急匆匆地推門進來,看到的是倒在血泊里的辛周氏,地上的佩劍。
還有劍鞘空空的王儉。
“狗急跳墻。果然不錯。急著祖母的安危,都能撇開兵卒闖進來。怪不得頂著三百禁軍,前院也能鬧成那樣。”
王儉從地上起身,淡淡道,沒有絲毫的憤怒和辯解。
事實已經再清楚不過。就算不是事實,憑這恩怨和利害,猜也猜得到因果。
辛夷渾身一抖。眉眼痛苦地扭曲,哀傷和怨恨迅速地籠蓋她小臉,讓她整個水眸,瞬間就漆黑不見了底。
“祖母!!!”
辛夷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當先撲到辛周氏身上,去探她的鼻息。
然而,發現那兒只有出氣無進時,她深淵般的瞳猝然鎖定了王儉。
“好,好,很好王儉老匹夫,你殺了祖母我辛夷,要你以命抵命!”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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