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九章白衣
第四百一十九章白衣
一柄藏在衣袂中的短劍。
武愚負手邁步,緩緩向前,渾身氣勢繼續攀升,逐步達到了巔峰,他整個人開始被種光華籠罩,臉頰覆上了層異彩,眸眼明亮,宛若少年。
“我在國子監任教十余年,只見過三人,明明無關自己的利益,甚至威脅自己的利益,也要為天下出聲的人:一是晉王殿下,二是越王殿下,最后,便是這個辛夷。甚至辛夷比他們還特殊,婦道人家,進學半夏,卻敢把腦袋拴褲腰帶,寫下如此之文。”
“我那時就想,我甚至不若一個女娃娃么身居高位半生,混跡官場三十年,我卻啞了喉嚨,聾了耳朵,渾了雙目,蒙了內心,唯獨把利益算得越來越精,這身白衣在箱子底,越來越多蟲蛀。”
“老夫武愚,授學二十年,任國子監祭酒,掌天下學問之巔,行教書育人之職。老夫慶幸有辛夷這個學生,找回老夫這身白衣。若此學生有罪,老夫焉能無罪若此學生當斬,老夫焉能茍活”
最后一句話擲地有聲。無數人臉色驟變。
“阿弟糊涂!你快回去!莫再摻和!”修儀武慧急得臉色煞白,立馬命影衛上前攔武愚。
王儉身軀一抖,危險地微瞇了眼:“武大人若執意阻撓,老夫也就遂你愿罷。”
辛夷也心底一揪,低低喝道:“夫子不可意氣用事!夫子為國子監祭酒,掌天下學問事宜,若為學生一人出頭,何以面天下仕子!”
午門頓時陷入混亂。蝗蟲般的影衛涌來,武愚猛地一踏地面,拂袖喝:“誰敢上前!老夫正三品祭酒,誰敢放肆!”
影衛們一滯,遲疑地看向武慧,王儉耳膜一震,恍了神,才掀起的紛紜又陷入僵持。
武愚負手而立,白衣映日,淡淡看向王儉:“王儉王大人,老夫只最后問你一句:辛夷,你斬還是不斬”
斬個死對頭還一波三折。王儉只覺臉打得啪啪響,眉間的戾氣幾欲凝成實質,管什么武家什么皇令,他的斬令牌蠢蠢欲動。
“武愚武大人,老夫也只回你一句:辛夷,定斬!若你阻攔,老夫一并斬!”
“王大人息怒!”最先急的是武慧,她立馬向王儉賠笑,不住向武愚使眼色,“阿弟你糊涂!你置你兄弟姐妹于何地就要為一個學生搭上性命么!你回去!你快回去!”
然而武愚再沒理睬諸人,只在王儉愈濃的殺機中,如一座仰之彌堅的高山,脊梁挺直,巍峨矗立,拿背部護住辛夷,拿目光誅伐王儉。
“回去我是要回去,回到三十年前的少年去,那僅僅作為讀書人的少年。當年也是這般的秋,那少年剛走出科舉場,金榜題名,一襲白衣。”武愚看向辛夷,拱手一揖,是感謝的禮——
“多謝。我武愚今日護你,不僅是為你夫子二字,也是為我自己,為在這昏暗亂世中,辟出一條歸途。”
亂世風雨,人心蒙昧,我愿祭熱血與赤誠,辟出一條歸途。
歸途盡頭,是初心,是如果丟失太久,必須以決絕的方式來尋回的初心。
歸去,歸去,這副骯臟的皮囊,這染上太多雜質的雙眸,這愧對三十年前少年的自己,再次魂兮歸來。
那少年只有一個名字:讀書人。
武愚泛起解脫的笑,笑得眸底都有了淚花,鬢邊白發在風中飄拂,卻恍惚再次染墨,羽扇綸巾白衣,他明明滿面皺褶,此刻卻宛若少年。
“我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我武愚的初心:三十年前,我走出科舉場,對老天發誓,愿此生,無論身居何位,無論青史誰書,無論通達貧賤,都不辱讀書人三字。”
“風雨如晦,我秉赤子丹心。朝政渾濁,我蒼生肩上扛。魑魅魍魎,我以天下為己任。奸邪當道,我祭熱血為諫,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此謂:讀書人!”
讀書人。
簡單的三字,金雷炸響,將這長安大地震得發抖,將這八百里山河震得瓦解,也將這亂世蒙昧人心震得慌慌逃竄,如鼠蟲避日月之輝。
武愚笑意愈濃,就算年近五十,少年的神色卻再次在他眸底點亮,無關乎皺紋或白發,而是屬于少年的赤誠與熱血。
“當今之局,五姓七望勢盛,皇權式微,若欲破局改治,則第一要義,必得削門閥之權,扶皇家之威,此七鼎和九鼎各得其所,諸侯與天子君寬臣賢,方能革當今毒瘤,期太平盛世……”
武愚開始朗聲長嘯。場中諸人,尤其是辛夷,臉色陡然異樣,通篇字字句句,出自《奉天子而征四方》。
正是辛夷所作之文。
“如此之世,諫臣之言不通上,下有門閥把持朝政,黑白顛倒,君臣失節。今再有國子監學生憑一文獲罪,王家還定斬不恕。罷了,罷了,舉目黑暗,九州混沌,百姓都還安于當下,跟著王家為虎作倀。”
“荒唐!荒唐吶!如果一定要有人站出來,劈開這黑暗,驚醒我吾皇,那請一定,自我讀書人始!”
“今我武愚,祭熱血,奉丹心,以命獻蒼生,以劍劈國運!無愧讀書人三字!”
武愚滿面激昂,瞳仁發紅,狀似癲狂,卻讓所有人都不敢阻撓,因為他渾身的氣勢已達到巔峰,煌煌昭昭華耀。
浩然之氣,光風霽月。
熱血,丹心,我無愧!蒼生,國運,讀書人!
哐當一聲清響,武愚抽出一柄短劍,早已藏在袖中,一刀可封喉的短劍。
所有人瞳孔一縮。
“古有諍臣兵諫,今有我讀書人命諫!諫吾皇莫妄害忠良,莫為奸邪避目!諫百姓辨黑白,識虎豺!諫廣開言路,百家爭艷,再無一賢才為諍文而獲罪!諫九鼎復興,七鼎伏誅,再開皇業盛世,再現國泰民安!”
武愚用盡渾身力氣大喝,聲音都盡嘶啞,恍若要傳到死寂的大明宮,要震開頭頂陰陰的浮云,要撼醒人心亂政江山含恨。
他最后將短劍橫上了脖頸,最后的笑意,澄澈無悔——
“蒼天在上,先賢在下,讀書人武愚,拜別!”
“阿弟!”修儀武慧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夫子!”辛夷驚惶地起身奔過去。
“奪下劍!”王儉也下意識地命人阻攔。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寒光一閃,鮮血三尺,那如山堅毅的身軀就倒了下去,臉上還帶著釋然的笑,恍若少年時。
洗凈我一身塵,拂去我滿眸濁,脫下發臭的官袍,再著當年的白衣(注1),尋我初心,不悔初衷。
讀書人,復歸來。
1.白衣:古代指無功名或無官職的士人。《史記儒林列傳序》:“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后漢書孔融傳》:“(曹操)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曰:‘少府孔融……又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孟浩然》:“觀浩然磬折謙退,才名日高,竟淪明代,終身白衣,良可悲夫!”清顧炎武《菰中隨筆》:“楊士奇以白衣薦舉,而直綸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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