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多謝王爺憐憫。”裴妍真起身一福,盈盈裊裊,眸底卻是雪亮的寒霜,“不過,既然王爺今兒坦明了說,妾也告訴王爺一個真相。”
裴妍真向二人走來,每一步都跺得用力,好似要把這不堪的命運,給踩得粉碎:“為什么懷不上,是因為妾不愿懷,不愿懷您的孩子。所以暗中妾服了湯藥,可惜了王爺好意。”
一字一頓,寒涼刺骨。
裴妍真卻笑了,笑得嫣然,好似最初的闔宮宮宴上,那個桃李嬌秾的少女,在經歷過虛與委蛇人間虱子后,再次綻放出了笑意。
屬于她自己的,勝者之笑。
李景霈一怔,眸底一劃而過被欺騙的惱怒。
而這點惱怒,卻只讓裴妍真的笑,愈發燦爛:“男人真是可笑。臟的就是臟的,還要撲棱上一點香,裝作是好的,讓女人來感激涕零么?”
“放肆。”李景霈咬牙吐出兩字,怒火已經帶了殺意。
裴妍真卻恍若未聞,略過男子,看向翠蜻,目光柔了兩分:“這位姑娘,看你眉眼熟悉,敢問你可有位兄長?”
翠蜻遲疑兩番,點點頭:“不錯。家兄,上官黃鵠。”
裴妍真渾身一抖。旋即大笑三聲,眼角噙淚,端莊的面容氤起一抹癲狂:“上官!上官!竟是他!我和上官家,還真是孽緣,孽緣!”
她這一生的孽,果然都應在了上官。
有悲的,有喜的,了無遺憾。
李景霈蹭一聲站起來,把翠蜻護在身后,牙齦咬得咯咯響:“這個女人瘋了!來人!把王妃押回去!閉門思過!”
“遵命!”金吾衛氣勢洶洶地進來,刀劍出鞘,作勢就要來拿裴妍真,卻沒想裴妍真后退一步,下頜一抬,王妃的高貴蓬勃而出。
“誰敢放肆!本宮御賜趙王妃,圣上嫡媳,裴家千金,王儉內侄女!!誰敢放肆!!!”
裴妍真鳳目圓睜,怒喝攝人,讓人驚嘆在后院孤零零兩年的女子,怎么還會這渾然天成的威嚴。
那放佛是藏在她骨子里的,作為裴妍真自己的,驕傲。
孤苦伶仃的兩年,她化溫柔如刀,磨胭脂為劍,然后今日出鞘,戰這世間虛偽!
這一次,她將為自己,搏來一生繁華!
“王爺您看。”在李景霈愈發陰戾的怒火下,裴妍真笑意艷艷,從懷中掏出了一葉箋紙,扔到了李景霈身前,“請王爺下諭,從此兩不相干。”
李景霈下意識地看了眼箋上內容,臉色陡變:“你果真瘋了。從來都只有男子休妻,哪有女子休夫,何況本王還是堂堂天家后嗣……”
“如今,可不就有了?”裴妍真笑意如火,明**人。
休書。
那竟是一封擬好的休書。
而且是女休夫,還是作為王妃的女子,休了今上嫡子,趙王。
整個畫舫都在那一刻,震動了,整個歷史也在那一刻,震動了——
立書人裴妍真,系關中裴家嫡系,從幼憑媒御賜趙王為妻,豈期過門之后,閨房冷淡錦衾生霜,夫妻半月一見,多有離心,正合蕭郎陌路之由,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自此退回本宗,往后改嫁與天家無干,并無異言,休書是實(注1)。
休書。
妾,休,夫。王妃,休,王爺。
言語之間,不卑不亢,陳明事由,毫無顧忌,每一個白紙黑字都放佛流轉著銳意,是那種自胭脂中孕育而出,卻比男人的刀劍還利的銳意。
斬斷夫妻牽連,斬斷御賜皇恩,斬斷榮華富貴,斬斷棋局無情。
從此還我一生自由,還我一個裴妍真。
裴妍真笑著,金吾衛傻著,李景霈愣著,綠蝶臉色幾變。
良久,似乎被拿太過粲然的笑意灼了眼,李景霈眨眨眼,竟升起一股挫敗感,澆滅了他的怒火,旋即化為另一種更干凈的東西。
敬。是敬服。
身為男子對一個女子的敬服,身為一個王爺對一個妃妾的敬服。
棋局出英雄,也出嬌雄,胭脂嬌俏的嬌,雄。
李景霈深吸一口氣,語調復雜:“可就算本王允,本王已經臨幸了你,你踏出王府,又有哪家敢收你?”
裴妍真看李景霈的目光也在那一瞬間不一樣了。辨出了他眸底的一分敬服,她的眼光也由熾盛變得干凈。
謝。是真誠的謝意。
“這個,就看妾賭一把了。”裴妍真緩和了神色,深深地看了眼翠蜻,“若真心愛護我之人,又哪里會在意一個身子,若他介意,則是我看走了眼。你說是不是,翠蜻。”
事已至此,翠蜻心里已將恩怨理清了幾分,想到方才女子休夫壯舉,她也笑了,笑意不再有愧疚和懼怕,而是多了一分干凈的東西。
親。是親人之間的親切。
“娘娘放心。翠蜻相信,您沒看走眼。”翠蜻不知為何,她的鼻尖也酸了,霎時紅了眼眶,“過去三年,我都看得清,他筆下的畫是誰。你的賭,你會贏。”
李景霈握緊翠蜻的手,撫了撫女子肚子,眼角溫柔都化了水:“裴妍真的事未與你多說,是我不是。不過今后,本王只有一個你。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只會有本王一個爹。”
“哪里。能遇見公子,翠蜻已經感激上天了。”翠蜻反手握住李景霈,一笑嫣然,“過去不是你能選的,并不都算你的錯。余生還很長,我和你,王妃娘娘和他,都才是要好好過。”
“是,好好過。”李景霈也紅了鼻尖,再次看向裴妍真,目光已變得平和,還有一分不再掩藏的敬服。
他心甘情愿,承認自己輸了這女子的局。
亂世無奈,英雄猶在,他情愿折下這腰。
李景霈起身,斂袖,然后對著裴妍真,正色施了一禮:“過去,對不住了。往后,本王會以趙王之名,給與你補償,也算賠罪了。”
頓了頓,李景霈直起身,眉眼一肅間,天家皇嗣的威嚴散發開來,朗聲頒諭——
“來人!傳諭!但凡前王妃裴妍真所到之處,令各地官衙厚待。若生活困頓處,令州縣給予衣食,若欲自由婚配,令無論何人不可阻攔!若有流言混淆視聽,以本王李景霈之名,斬!”
令官衙厚待。令供給衣食。令自由婚配。
以我李景霄之名,予汝以庇佑。
從此山長水闊,愿君歲月靜好。
裴妍真沒有拒絕,靜靜的聽完,也紅了眼眶,她正色一福,最后一次向李景霈行禮:“多謝王爺。過去既往不咎,今后,祝王爺鵬飛于天,得償所愿。”
李景霈和翠蜻對視一眼,笑了,然后攜手,雙雙回禮,放下了恩怨和糾葛,從此他們將成為親人。
由上官一姓串聯起的,世間真情。
當多少年后再次相逢,一語成讖。
1.休書:出自《喻世明言》卷一。作者根據本文內容有修改,原文請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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