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起,長安不安,山河待王者。
而在這一廂,辛夷坐在月牙凳上,看著窗下的青瓷缸發呆,缸里一枝蓮花粉紅,碧波影里幾尾銀魚兒嬉。
已經日上三竿了,早膳剩的糕點還放在案上,銅爐里煎的茶也只飲了一半。
辛夷就一直發著呆。打發了所有丫鬟,獨自坐著房里發呆。
她滿心擔憂著城內辛府滿門的安危,也思索著所謂戰事的變故到底如何,但就算她心底亂成麻,也沒辦法厚著臉,跨出院子半步。
昨晚芙蓉帳暖度春宵,今早渾身酸痛得厲害,尋常的走路都不得,只能讓人瞧笑話。臉實在掛不住,她只能就地歇個一兩天,再做打算。
百無聊賴間,辛夷嘆了口氣,忽聽得院里同樣傳來一聲嘆“難斷,難斷——”
辛夷微微一警。挪著步,打開門,院里荷塘綠樟,青石桌案前,坐著個破布衣衫的老者,正執著狼毫,看著面前的一卷發呆。
辛夷一時拿不準。越王何等人物,自家后院也能堂而皇之混進旁人,還是個從頭到尾,跟那城墻頭乞兒差不遠的邋遢老者。
那老頭兒倒是轉頭看見辛夷,一笑:“辛夷女娃娃,你過來,幫老夫斟酌斟酌?”
“老先生認得我?”辛夷緩和了臉色,慢慢挪著走過去,行了個禮。
老頭兒回了個禮。上下一打量,想著辛夷走路的姿勢還有困在房中的理由,老不正經地使了個眼色:“女娃娃,看來,越王小子功夫還不錯?”
辛夷略一怔。旋即大窘,從臉到脖子紅成了一片:“老先生莫要打趣。荒唐的都是過去了,往后何必多牽扯。”
老頭兒眸色一閃,似笑非笑:“何必多牽扯?只怕才剛剛開始。”
辛夷拍了拍自己臉,不愿再談這個話題,瞥了眼卷策:“老先生在寫什么?方才說,要晚輩斟酌,是為何事?”
老頭兒笑笑,也轉了話題:“長安戰事生變,天下風云如晦。這英雄豪杰俱會于京,或為名或為利,無不是精彩紛呈。女娃娃你說,老夫今日進城,能親眼見證興衰榮辱,借此判封號斷釋詞,英雄盡入吾彀中。豈不是大幸,大幸哉?”
辛夷蹙眉。品味著老頭兒晦澀的話,忽的心下一個激靈:“榜……棋榜?先生莫非是編榜之人,百……百曉生?”
老頭兒捋了捋白胡須,點點頭:“正是。”
辛夷臉上敬意愈多三分。再次正色一禮:“方才不識先生名,多有得罪,還望先生莫怪。原來先生在此地,是為見證英賢之舉,編纂棋榜,那斟酌之事,只怕小女子無膽置喙了。”
百曉生朗聲一笑:“老夫的選王都不敢,天下何人敢?但言無妨。老夫是打算在正榜之外,再加一副榜。英賢如過江之鯽,實在是十二之數,難以盡錄。”
辛夷心下了然。皇帝李赫告訴過她,棋榜榜上人十二,一位千金,不多不少。如今只怕是百曉生怕錄不完,所以遲疑著再加一副榜。
“又有何不可呢?”辛夷笑了,“天下已至變革之局,急待主興廢之君。如此風云際會,人才輩出,又豈是十二數能錄完?又何必謹遵痼舊,而失了棋榜本意呢?”
“有道理……有道理……”百曉生捋須不語,陷入了沉吟。
四下陷入了安靜。樟樹綠影婆娑,荷葉間紅鯉嬉,一陣夏風起,暗送蓮香。
辛夷趁機探頭,想一窺棋榜,畢竟她一生命數皆系于選王,而能將她判為選王的棋榜,她自然好奇無比。
略一瞥眼,瞳孔一縮。
棋鬼。
觸目驚心的兩個字。
辛夷下意識地想瞧一眼名字,到底是何人,當得起一個“鬼”字,卻感到一陣勁風拂過,旋即卷策啪一聲被合上。
“女娃娃,不能看!天機不可泄露!”百曉生醒了過來,護雞仔般護著棋榜,沖辛夷吹胡子瞪眼。
“好好好,不看不看。”辛夷打了個千,可心跳依舊不能平息。
那幾乎是種本能的,對這個“棋鬼”心生波瀾。
好似冥冥之中,命運糾葛難斷,她和他,都是解不開的結。
忽的,辛夷想到漏掉的一點:位置。
如果說百曉生要加副榜十二,那現在編的是正榜,正榜十二人,而那個“棋鬼”是最后一個。
壓軸。正榜壓軸,封卷之人。
棋,鬼。
瞧著辛夷臉色幾變,百曉生眸底精光一閃,呢喃低語:“天命,果然是天命……快了,這最后一劫……注定的錯……女娃娃!”
最后一聲是在喚辛夷。
辛夷渾身一抖,從思緒里緩過來,她也詫怪自己的異樣,只能說時候到時,天機自現,心下對百曉生,對棋榜,敬服更濃幾分。
“老先生,您是為何,會判給我選王呢?您可知這二字,將我這一生,都陷于棋局。”辛夷忽的惘惘開口。
百曉生如小孩子般擁著棋榜,似笑非笑:“女娃娃,答案,你自己去找。不是老夫的一支筆,斷了你們的命,而是你們自己,寫下了你們運。”
辛夷一愣。天光云影,夏日炎炎,山河萬里都在那一瞬涌進她心來。
不是棋榜斷命,而是自己寫命。
這一生流離,這一生輾轉,這一生愛恨癡纏,這一生盛衰榮辱,她自己,掌天命。
觀命之人,編棋榜,掌命之人,榜上封,而最后成天命之人,謂之風流人物。
辛夷心頭明滅,指尖碰到腰間玉笛,對選王二字,棋榜天命之說,愈多理解,愈多真心。
她想,她愿,她無悔,成選王,成辛夷,成一世功德。
“多謝先生,斷我選王,我辛夷必不負。”辛夷深吸一口氣,鄭重了顏色,對百曉生再次一拜,深深低下了頭。
百曉生笑了,欲起身相扶,卻聽得咚咚幾聲悶響,大地放佛抖了三抖,旋即院里多了幾個人。
六個。一共六人,居然齊刷刷地,翻院墻進來的。
幾人整理著衣衫,拍了拍身上的土,毫不在意辛夷詫異的目光,對著百曉生大笑:“老頭兒!給您帶了酒!”
百曉生臉上沒有絲毫變化,反而多了親和,也笑著招手:“你們不去找王爺,來我這湊熱鬧作甚?”
“不急!聽說您在這兒,順路先來看看您!”其中一個女子如在自家后院,熟絡地走上來,將酒葫蘆往石案上一放,“六十年的花雕!怎么,催著我去見王爺,不歡迎二爺我?”
“哪有哪有!不是怕你遲了被王爺罵,多嘴了句嘛!酒拿來,拿來!”百曉生鼻尖動了動,立馬兩眼放光,一把搶過葫蘆,酒灑在了棋榜上也渾然不覺。
辛夷正看得愣神,忽覺那女子轉過頭來,一笑,兀地摟過她肩——
“好俊俏的小娘子!您便是王爺的心上人?二爺我滿意,很是滿意!”
辛夷徹底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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