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齊齊跪了,膝蓋額頭死貼在地面,是碾進塵泥似的卑微姿態,愈襯得來人至貴至重。
顧昭和不答,先行行了大禮:“兒臣恭迎父皇,母后。”
禮數挑不出錯,岳皇顧昱也歇了氣焰:“起罷,你宮里鬧哄哄的,也沒得個分寸。”
顧昭和依言起了,又請顧昱和皇后端容上座,端容似不經意地拂開顧昭和的手,只向著顧昱笑道:“陛下,昭和心頭有氣,那些做下人的多擔待就是了,您何必與孩子計較。”
顧昭和瞧著端容巧笑,那笑是揉碎在唇角邊的鳳仙,是藏著毒的嬌媚艷色,當下暗嗤不睬,可顧昱卻登時來了氣:
“她有氣?民間女兒尚知婚姻嫁娶,父母之命,換了她就要鬧得天翻地覆?!”
又聽得外頭受罰之人真是顧昭和貼身侍婢,當下便拍案豎眉:“竟也會了拿下人撒氣,也不嫌惡毒!”
顧昭和雖聽慣了他冷語,此時也照做了惶恐姿態:“父皇,兒臣不敢。”
話罷先替顧昱端容奉了茶水,這才又道:“女兒前些時日哀怮,只是難別故鄉,又思量從此不能承歡膝下,這才郁郁,可女兒心頭曉得,貴為公主之尊,理應為家國分憂,為父皇解憂。”
顧昭和小意殷切,讓顧昱眉鎖漸松:“能想通,便對了。”
“哪有甚么想通不想通的。”顧昭和輕笑,倚在顧昱身旁討巧賣乖道:“兒臣幼時便想著,如兒臣是男子,定要策馬仗劍,替父皇護這江山黎民才好,可惜兒臣是女子,做不來朝堂邊疆的大事,卻也愿學昭君文成之大賢,固我岳國與陳國邦交之好。”
顧昱眼里略過復雜,似輕霧煙飛,浮沉了幾下,便都消散開了去。
“胡話!”他雖斥卻笑了,也樂得做父慈子孝的祥和。
端容卻擰了眉,看向顧昭和的目光沉沉:“是了,昭和是最懂事明理的,卻不知外頭那丫頭是犯了何事,驚得昭和也動了怒。”
顧昭和依舊恭敬和順:“春嬈言行無狀,指摘母后不喜兒臣,借故和親一事,要將兒臣遣的遠遠的,我是大岳公主,若去陳國,擔得便是大岳的臉面,容不得身邊人挑唆生事,不尊禮法孝道。”
顧昱不知內情,只贊道:“原是你一片孝心。”
端容神色不好,可顧昭和懶理她,只趁機道:“父皇,兒臣想往外祖府上小住。”
顧昱有些不豫:“送嫁之日漸近,你還是在宮里好生備著,如有想見之人,召進宮里便是。”
顧昭和又復哀戚,她本是及笄嬌齡,又生輕云蔽月之貌,如今蹙眉凝淚,倒真有西子悵斷之愁苦:
“此去經年,可能待歸期?外祖父母,舅娘姨姐……女兒都想一一見過,那么多族親,哪里是召得全的,父皇,您疼惜女兒,興許,這是最后一面了。”
顧昱再不好拒她,只得應了,顧昭和方破涕為笑,又與顧昱敘了幾回,這才恭送顧昱端容離了。
端容吃了暗虧,心有不忿,悄然回轉頭,鳳眼化作那片鋒折刃,剜肉刮骨似的尖利,哪料顧昭和清素玉顏,又向著她遙遙含笑,是最挑不出錯的端方模樣。
不過須臾功夫,這丫頭怎的變得行事詭秘,不知深淺?端容心頭不寧,可又想著,不過是沒幾日便外嫁的丫頭,再礙不著她的眼,又能生什么幺蛾子。
這般想著,方舒展眉梢,挽著顧昱嫣然笑了。
旁的府,大抵用石獅鎮門,而岳國鎮國公府前,卻是對吊睛白額的大蟲,匠人鬼斧神工,硬是將嶙峋怪石鑿成深山伏虎,呲牙裂爪的緊扣地面,隱隱的舐血肅殺。
顧昭和攙過鶴發須眉,卻仍精神矍鑠的老人,直道:“外祖父,您可將外頭的鎮門石換換。”
“不換!”鎮國公端磊眼一瞪:“一個二個都教我從大流,既是鎮門石,老虎可輸了獅子威風?”
“非也。”顧昭和苦笑勸道:“實是人言可畏,說甚么的都有。”見著端磊就要豎眉,她一咬牙:“市井有閑言,鎮國公府早存了改朝換代之意,拿那百獸之王看門可不是明證。”
“荒唐!”端磊怒目圓睜:“我端家一門子的忠烈,剖開膽是赤膽,剮出心是忠心,由得他們糊涂混說!”
他愈說愈氣:“這些個鄉野村夫別的不會,長舌婦似的聒噪,今百姓安居,能離了端家軍馬革裹尸,浴血沙場?”
老爺子武將出身,性子爽直,可這話若入了旁人耳,又不知生何是非,顧昭和心頭焦急:“還是謹慎微察,避避才好。”
“避什么避,我端磊行得正坐得端,便是到陛下跟前去說,也是不怕的。”又長吁道:“幸好陛下圣明,定不會聽信宵小之言。”
顧昭和舌苔發苦,心也作那螞蟻抓撓似的,又慌又痛,她正備著再勸,卻見著外祖母蕭憐容向她遞眼色。
蕭憐容五十有余,美人遲暮的年歲,可勝在保養得宜,瞧著頂頂四十,少年時,是沙場點兵的女巾幗,如今見老了,仍舊嫌那脂粉嚴妝,蓮青色如意云紋長衫,配著羊脂纏枝玉簪便是,雖失了端華尊貴,可瞧著也素雅大方。
“外祖母。”顧昭和扶了蕭憐容憑欄而坐,此番風大,便又遣了冬青去拿披風。
待端磊冬青一并遠了,蕭憐容拍了拍顧昭和的手:“我身子骨是健壯的,不攔你婢女費些腳程,是有些私話要說道。”
顧昭和低了頭:“您說。”
“鎮國公樹大招風,是犯了陛下忌諱。”蕭憐容還算鎮定,可顧昭和卻聽得驚心:“您也瞧出來了。”
“老早便曉得了。”蕭憐容閉了閉眼,心事重重的模樣:“端家先祖伴岳高祖一道打下這江山,原就比其些個勛貴世家份量更甚,道句大逆不道的,岳帝是一代不如一代,可端家世代簪纓,家底豐實,又有兵權在側,怎能不成岳帝心腹大患。”
蕭憐容是平和慣了的人,如今言辭利銳,倒惹得顧昭和張口結舌,蕭憐容復睜了眼,那眼是疏影橫斜的清淺水,是通透的一汪,能將心底兒瞧穿的:
“怎的,這話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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