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圣通看的心頭狂跳。
這是起居注還是史書?
她立時呼吸急促起來,不管不顧地往前翻去。
她想知道,想知道所有的前因。
可……
空白的,全是空白的。
她想起那個倏然消失的熟悉身影,猛地醒悟過來。
那是前世的她!
她一直住在她心底!
她忙極目四望,然而太遲了。
四下里黑魆魆的,只有這一處亮光。
人即便就躲在不遠處,也是看不著的。
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
江南的四月恐怕已算得暮春了,但洛陽的四月卻還是春光正盛時。
郭圣通常牽著搖搖晃晃能走路了的劉疆在晴日里踱步于卻非殿中,小小的孩子在滿了周歲后能說的話越來越多。
他時不時拽著郭圣通的衣袖問她:“母后……后后……那那……”
她躬下身子,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她告訴他,潔白無瑕的是玉蘭,燦爛金黃的是迎春,殷紅如雪的是桃花,粉嫩嬌俏的是櫻花……
卻非殿走的差不多了,小孩子好奇的天性便引著他往更遠的地方去探索。
于是,母子倆便走上了去北宮的復道。
所謂復道,上覆以屋頂,長有七里,用來連接南北二宮。
復道有三道,中為御道,左右為兩側臣子宮人通行。
復道上,每隔十步便有兵士執戟而立。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
南宮既為君王群臣議事之地,北宮便自然而然成為了后宮。
只是如今天子只有一后,南宮又荒廢已久,故而郭圣通仍舊住在卻非殿中和劉秀一起起居。
但長久看來也是不行的,天家畢竟不是尋常百姓家,哪有帝后和太子擠在一起的。
上月時便有人進言請修皇后和太子寢宮,天子許之,指了高帝曾住過的長秋宮為皇后寢宮。
太子年幼,尚離不得母親,等三歲后再遷宮,但仍指了東宮為太子宮。
這兩處宮殿規模都不小,哪怕只是翻修也是極費功夫的。
快的話,郭圣通明年這時候能住進去。
劉秀不愿郭圣通和劉疆住出去,說是一家人偏要分幾個地方住,鬧的像是一人一家了。
他們因納妃的事鬧過一場后,彼此間的感情突飛猛進,說是一日千里也為過。
他實在不愿兩人又冷淡下來,便明里暗里地不斷地表白他的心意。
一會說長秋宮修好后郭圣通過去住住就當去離宮了,一會又說長秋宮比卻非殿大,還是他也跟到卻非殿去吧。
郭圣通被他鬧的哭笑不得,但每每都還是笑著應好。
北宮中花事最盛的要數安福殿,聽說因著這名字寓意好,連帶著花木都比別處的茂盛燦爛。
郭圣通抱著劉疆還走在復道上,便被身下那姹紫嫣紅的花海所征服。
母子倆目光陷在里面,好半天才拔出來。
進得殿門后,撲鼻而來的便是一股馥郁清香的花味,一路直往人心田里鉆。
郭圣通的目光凝在潔白豐腴的梔子花上,不禁笑道:“春日雖有百花齊放,但論香味梔子花到底還是獨占鰲頭。”
青素在身后笑道:“婢子挑幾枝帶回去,插在那青釉紅花卉紋玉壺春瓶里絕對美的不行。”
一步一景,她們走的極慢。
玉蘭花大,謝的就比旁的花快。
偌大的花朵耷拉著腦袋掛在樹枝上,帶出點暮春氣息。
明黃的迎春花爬滿了細軟的花枝,浩浩蕩蕩地爬滿了一大片籬笆。
羽年摘了好幾朵簪在頭上,常夏說她這是真把春天戴在頭上了。
郭圣通看著迎春花就想起漆里舍來:“也不知庭中花架還在不在?”
卻非殿便是一個偏殿都比漆里舍大出不知道多少,但她仍是懷念漆里舍。
她始終覺得在漆里舍中最自在,最舒服。
她望著迎春花,嘆了口氣,牽著劉疆繼續往里走。
梨花雪白,清麗無比,但還是被一樹殷紅桃花比了下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郭圣通忍不住呢喃道。
這樹桃花實在是太出眾了,主干筆直,分支疏落,單是形態上就已占了優勢。
何況,桃花一向是春意盎然的代名詞。
她們駐足片刻后,繼續往里走。
轉過曲曲折折的回廊,到了安福殿后院里,眾人眼前一亮。
合抱粗的青瓷花盆里海棠花開的密密麻麻,朝霞般的花朵映的地上都是紅光。
陽光費勁了力氣,才從細小的縫隙里鉆過去,淺淺的光斑里灰塵在搖曳。
郭圣通又走不動道了,常夏忍不住嘆道:“若是綿蠻侯在這,就能用畫筆留下這滿樹繁花似錦了。”
二月大封功臣中,郭況得封綿蠻侯。
說起弟弟,郭圣通的關注點卻不在這,“母親給他相看了好幾家貴女,他一個都不滿意。回頭等他進來了,我得好好罵他一頓。”
常夏但笑不語,殿下如今是這么說,可等見著了必定舍不得說。
何況綿蠻侯今年也不過十五,男子婚事晚些也是無妨的。
天子內弟還愁找不著中意人嗎?
看過海棠花后,郭圣通抱著劉疆登上了望樓。
春風拂面,花香沁人。
小孩子眼尖,很快便發現了西北角有個荷塘,他扯了扯郭圣通的衣袖指給她看:“后后,看看……”
小孩子喜歡說復詞,劉黃和伯姬近來都愛學他說話。
弄得劉疆疑惑為什么可以叫姑姑,卻不能叫母母或者后后?
他有主見的很,疑惑什么就立即實行。
郭圣通起初還以為他是話又說不利落了,等到弄明白后哭笑不得。
劉秀卻很是夸張,他狠狠地把劉疆表揚了一頓,弄得劉疆一天腦袋都高高揚起。
他很有道理地告訴郭圣通:“孩子大了就得往下壓了,如今小能抬多高就抬多高,得盡量讓他自信。”
他一臉驕傲地說:“疆兒很聰明,這點像我。”
郭圣通:“……”
你果然和夢里一樣不要臉。
“后后……”郭圣通沒有馬上理他,劉疆不高興了。
“荷塘,那是荷塘。”郭圣通抱起他,讓他看的更清楚。
幾點新荷已經浮上了荷塘,用不上幾日整片荷塘就會綠意盎然了。
荷塘旁有株大柳樹,柳枝倒垂進水面。
風吹柳枝,卷起一池漣漪。
漣漪散去后,柳樹和藍天一起清晰地倒映進去。
說來奇怪,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荷塘柳樹成為固定搭配的呢?
“再過兩個月,這荷塘里就會開出潔白美麗的荷花了。到那時,還能吃蓮子和蓮藕。”她如是告訴劉疆。
小小的孩子靠在母親懷里望著遠處的荷塘,充滿了期待。
回到卻非殿后,青素果尋出了青釉紅花卉紋玉壺春瓶插上了梔子花,擺在南窗軟榻前的紅木雕云龍紋條案上。
哄睡了劉疆后,郭圣通歪在軟榻上伴著陽光讀書。
梔子花的香味蓋過熏香,她很快就覺得整個人都被梔子花染透了。
羽年再來為她續茶時,她忍不住問有沒有茉莉花茶?有得話她要喝那個。
羽年看了一眼梔子花,立馬明白過來。
她手腳麻利地取來茉莉花茶用沸水沏好,卻沒有跟著退下去。
這是有事說?
郭圣通合上書卷看向她。
羽年上前,壓低了聲音道:“劉嘉把禮送到了王太子妃那。”
她這話說的沒頭沒腦,郭圣通卻立馬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劉嘉。
劉嘉降漢后,未得劉秀起用,更別說像劉賜那樣封侯。
他不甘余生就做個普通富家翁,便開始四處走門路。
作為劉秀后宮第一人的郭圣通自然是他結交的主要對象,他為此送來了百斤黃金。
是的,黃金,還是百斤。
郭圣通自覺也算不上沒見過世面的人,但仍是被百斤黃金給震了震。
真是想發家還得做官啊。
她感慨過后,干脆利落地叫人抬走送回去。
真是好笑,當她是賣官的啊?
再說了,這天下都是她的,她要那么多不能吃不能喝的黃金干什么?
堆著好看?
她不止沒要,還在劉秀面前告了劉嘉一狀:“我總算知道你為什么不用他了,這就不是個什么好人。”
劉秀真沒想到他這個族兄還有這樣的本事,他只是單純地覺得手上人足夠用了,而這個劉嘉又是個投機者,單從立場上來說便叫人信不過。
聽了郭圣通的話后,他更不準備用劉嘉了。
但沒成想,劉嘉不死心,又往郭圣通的母族使勁。
而且,這回還真叫他送出去了。
郭圣通的無名火騰地一下就冒起來了,“誰給她的膽子叫她收的?還敢做我的主了。”
她雖沒見過表嫂,但聽母親說表嫂性子溫柔賢淑,卻不想真是有主意不在大面上啊。
表嫂是哪里來的自信心覺得她會應她?
就因為她們是親戚?
她也顧不上喝茶了,“給我磨墨。”
她立即給母親寫了封信,叫母親去找大舅母說。
大舅母雖和母親在退婚的事情上鬧的有些不愉快,但幾年時光下來彼此也早忘的差不多了。
大舅母顧念親情還是其次,她很看的明白。
只有劉疆順利登上帝位,才是后族煊赫的時候。
她絕不能允許在此之前,郭圣通便先失了帝心。
所以郭圣通相信大舅母會處理好的。
她一面寫信一面在心中計較,等寫完信后氣也消的差不多了。
氣過后,她在心中暗自想絕不能叫人敗壞了她的名聲。
她郭圣通雖說沒做多少憐貧惜弱的善事,但也可以坦蕩蕩地說一句生平從未做過什么虧心事。
表嫂的事給她敲了個警鐘:若是以后郭劉兩族借著她和劉疆的威風去橫行霸道,逼得人家家破人亡,她能因為自己不知情就覺得自己無辜嗎?
不能!
這么一想,氣又往上涌。
最好不要惹什么事出來,否則她可真不留情面。
也真是奇怪了。
那么多人連活下去都是奢望,他們不止活的好好的,還是錦衣玉食的活著,怎么就還不知足呢?
她氣的又寫了封信給郭況,讓他多注意著郭氏族人有沒有什么不法之舉。
氣過這么一場后,書是看不進去了。
正好劉疆也醒了,她便抱了他來教他識字。
郭圣通不知道自己小時候怎么樣,但劉疆真的聰明的很。
他清澈見底的雙眸中真好像盛著夏夜星光,讓人一眼就能看透自己。
她摟過他,摸了摸他的頭。
疆兒這么小,什么都還做不了,他身上就更不能有污點了。
小孩子消化快,到了申時劉疆就喊餓,“蛋羹……”
他已經漸漸明白話里的意思了,不會再對著誰都叫母后了。
常夏笑著點了點頭:“婢子這就吩咐人去做。”
劉疆還喊:“蝦蝦……”
齊越寶慣會討巧,往雞蛋羹里放了一回蝦末后,立馬就把劉疆吃的雙眼發亮。
少府中伺候的廚子多,有回沒輪到齊越寶當值,做的雞蛋羹自然也就沒有蝦末。
弄得劉疆大失所望,在此之后每次他都得特意提醒人放蝦末。
劉秀知道后,還特意賞了齊越寶。
放了蝦末的雞蛋羹很快就送上來了,郭圣通拿起調羹吹了喂劉疆。
劉疆嫌她喂的慢,鬧著要自己吃。
郭圣通不肯,“聽話。”
孩子長的實在是太快了,生出來那么點只會哭的樣子仿佛還在昨天呢,這一眨眼就能說能走了。
再大一點,就得搬出去自己住了,就開始要面子了,只怕抱都不肯讓她抱了。
喂劉疆吃完雞蛋羹后,郭圣通叫常夏帶他出去玩會。
小孩子嘛,還是得多跑多跳才能長的壯實。
郭圣通真怕他生病,這么小的孩子藥都不好用。
劉疆出去沒一會,劉秀回來了。
他一面更衣一面問郭圣通:“疆兒又出去玩了?”
郭圣通點頭:“天氣暖和。”
劉秀:“晚膳吃什么?”
郭圣通:“……”
她又不是庖廚,再說了這吃什么都是有定制的。
她哪那么多閑功夫操心吃什么?
她解下他腰間束帶:“你想吃什么呀?”
他按住她的手,用商量的語氣和她說道:“明天朕帶你去摘香椿吧。”
近來一切順利,能騰出一天時間陪陪他們母子倆。
香椿?
她都把這個忘在腦后了。
現在才四月,應該還正是吃香椿的時候吧。
“現在還有香椿嗎?”
他點了下她額頭,好笑:“是不是傻?沒有我和你提什么香椿?”
她回戳過去:“知道了。”
兩人都笑。
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他們都很愛笑。
說著話就想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傻子。
還好傻子是成對的,也就不顯得丟人了。
晚膳估計是齊越寶當值,因為有韭菜。
剛下來的韭菜實在是鮮嫩可口的叫人心軟,兩人旁的沒動什么,把韭菜吃了個干凈。
吃過韭菜后,郭圣通更盼著明天了。
夜里躺下后,她問劉秀:“你明天是不是真有空啊?”
自他們成婚后,劉秀便一直忙的腳不沾地。
如今冷不丁地抽出一天時間專門陪她和疆兒,竟讓她很有些罪惡感。
劉秀親了親她的額頭:“有。”
翌日清晨郭圣通醒來后,劉秀果然還在榻上。
他醒了,但沒有起身,執了卷書就著晨光慢慢地讀。
見她醒了,便撂了書卷叫人進來伺候洗漱。
用過早膳后,劉秀帶著郭圣通母子往中德殿去。
“朕看好了,那兒既有香椿樹葉有竹林。”
劉疆對于能在白天看到父皇感動無比新奇,拽著他的衣袖都不放開。
那樣子就像劉秀是下一秒就要飛走的蝴蝶,弄得劉秀心下都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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