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類別:玄幻小說作者:連穗本章:
秋去冬來。
幾乎每隔上半月,裴子淵的家仆便會帶一封長信給她。
他筆下的廢話極多,恨不得將吃喝拉撒的雜事都通通寫進去。
相比之下,許含章的回信就簡練得多。
她慣用的開頭是驟得書箋,如見故人,接著便將近日發生的事用短短幾句來概括——阿爹種豆溪東,阿娘趕雞回籠,她則臨書倉促,望君祈恕不恭。
見她次次如此,裴子淵不禁積攢了一肚子的火氣,夏日剛入伏就急吼吼的趕回山莊避暑,顧不得落腳歇息就堵在了她家門口,痛心疾首的譴責了她一通。
之后二人還是如去年那般看看書,寫寫字,閑了出去釣釣魚,爬爬山。
待秋來分別后,又互通書信,閑話家常。
第二年的三伏天,他如期歸來。
第三年。
第四年。
她漸漸褪去了昔日的青澀,開始抽出窈窕的枝條。
爹娘不是很贊成她和裴子淵繼續來往。
畢竟她已經初初長成,再不是昔日一團孩子氣的模樣。若還是整天和外男混在一處,傳出去只怕不太好聽。
但裴子淵頂著一個救命恩人的名頭,爹娘實在是不便向他開口,更不好將他拒之門外,只能盼著許含章能早日開竅,主動避嫌。
可惜她沒能察覺到爹娘的心思,仍懵懂天真的跟他相處著。
第五年的夏天,裴子淵沒有回來。
代替他登門拜訪的,是他的爹娘。
這對夫妻一個面如冠玉,一個雍容大氣,言行舉止都和善得很,沒有半點架子。
裴子淵的爹很健談,先是將阿娘的美貌夸得天上有地下無,又是將爹爹的書法和字畫盛贊了一番。
他娘則一直溫柔的笑著,時不時插上兩句俏皮的話。
而后她被支到一旁,無從知曉他們究竟聊了些什么。只記得自家爹娘的表情變得特別輕松,隱隱還帶了些不舍的意味。
天漸漸黑了。
裴子淵的爹說要回山莊歇息,便帶著一撥仆從走了。
烏金西沉,殘月東升。
一具具尚帶著溫熱氣息的尸首被扔到了院子里的空地上,漸漸堆成了一座小山。
咕咚一聲,是幾顆頭顱掙脫了頸上薄皮的束縛,滴溜溜的掉在了地上,轉了好幾圈。
大團大團的污血從尸堆里緩緩的流淌開來,浸濕了干涸的土地。
“今日之事,實在是對不住了。”
雍容的貴婦人漫不經心的撫弄著尖尖的指甲,“皇室的人借著西州戰事吃緊,發動了對我們幾姓的清算血洗。為了擺脫追兵,我們可不能輕易暴露行蹤,只能委屈你們先上路了。”
她瞟了眼許含章的阿娘,眉宇間盈滿了不屑之色,“女兒是個輕浮的,當娘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夫人,怎么處理?”
一個護衛上前問道。
“做得干凈點,別留下一個活口。”
貴婦人漠然步入門外候著的馬車,抬手放下了車簾。
耳邊傳來阿娘氣若游絲的哀鳴,和利刀捅穿胸腔的摩擦聲。
殷紅的鮮血噴濺了一地。
許含章睜開被血糊住的雙眼,死死的盯著面前的修羅場。
內臟,腸子,頭顱,眼珠,殘肢,斷臂,紛雜的滾了一地,血腥味一陣緊似一陣的往鼻腔里鉆。
一支火把擲到了高高摞起的柴禾上,很快就噼里啪啦的燃燒了起來。
空氣里彌漫著人肉和碎骨的焦臭味。
爹爹死了。
阿娘也死了。
鄰家的嬸子死了。
拄著拐的老丈也死了。
襁褓里的嬰兒也死了。
全村的人,都死了。
但她還不能死。
她不能哭,也不能喊。
更不能讓人發現,白白浪費了爹娘的一片苦心。
她要死死的記住眼前發生的一切。
然后,傾盡全力報復回去。
夏日的白晝是冗長而枯燥的。
明晃晃毒辣辣的陽光肆意傾灑了一地,將庭院里的竹葉曬得懨懨的卷了邊。
聒噪的蟬鳴聲響個不停,無孔不入的往每個人的耳朵里鉆。
“家主,貧道實在是無能為力。”
身著玄青道袍的張天師定定的看著那張尚未燃盡的符紙,眉頭緊鎖道,“這位小娘子心脈已損,又遭到體內陰寒之氣的反噬,三魂七魄早消散于天地之間,斷沒有復生的可能。”
“陰寒之氣?”
崔異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個說法了,先前的醫師也這般提過。
“準確來說,是尸氣。”
張天師的神情變得有些困惑,“她就像是在死人堆里長大的,每一寸經脈血氣都透著腐朽衰敗的氣息,如蟻嚙蟲咬般常年侵蝕著她的五臟六腑。若換了旁人,只怕早就捱不過去了,也不知她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是這樣啊。”
崔異的聲音輕得有如秋日里垂死的螢火蟲,在冷風中無力的撲棱著翅膀,最終無力的跌落。
“家主還是讓她盡早入土為好。夏日暑氣極盛,即便運再多冰塊來,也阻止不了尸體的**。”
張天師垂手勸道。
“那就有勞天師擇一處清凈地,趁天黑前把她葬了。”
崔異沉默了很久,骨節分明的右手在袖中無聲無息的攥緊,青筋根根暴起。
就在張天師以為他怎么也不會松口的時候,他突然冷冷一笑,慢條斯理的做出了答復。
“城郊的清涼山最是安靜宜人,半坡處的東南隅又有藏風聚氣之象,用來做陰宅是再合適不過的。”
張天師憑窗遠眺了片刻,斟字酌句的建議道。
“好。”
崔異淡淡的點頭,隨后便走至屋外,很快就出了垂花門。
清晨的陽光,將他的背影拖得很長很長,孤獨而蕭索。
天色漸暗,暮靄蒼茫。
“許二娘子,可以出來了。”
凌準輕輕叩著衣箱的蓋子。
沒有人應聲。
他心中一慌,連忙掀開了箱蓋。
衣箱里果然是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夜色朦朧,寒風颯颯。
清涼山上濕氣氤氳,苔蘚密布,稍不注意就會失足滑倒,跌入深不見底的山澗。
許含章行走其上卻絲毫不受影響,一路分花拂葉,有如山魅般輕盈穿過山石和巨樹擠壓的夾縫,來到草木蔥蘢的半坡。
一汪山泉自堆積的枯枝腐葉下蜿蜒而過,流經此處,順著斷崖跌落下去。
似是察覺到生人的氣息,原本死寂無聲的墳場驟然變得躁動不安。
刺骨的陰風夾雜著女子凄厲的慘叫,從許含章身后呼嘯而過。
腳下的泥土則是拱了拱,頃刻間向四周散開。
一雙白骨尖尖的手攀在了泥坑的邊緣。
“小娘子,你是從哪兒來的?”
青面烏眼的女鬼探出頭來,陰惻惻的開口。
許含章不驚不懼,沒有發出女鬼預想中的尖叫,連發抖都不曾有,神色更是波瀾不驚。
她只是淡淡的望著女鬼,“從陽間來,過此處尋人,無意驚擾貴地清凈,還望見諒。”
語畢便徑自往墳場深處走去,毫不在意女鬼的反應。
女鬼沒有阻攔,只愣在原地半晌不語。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方才心有余悸道,“沒想到她是來尋人的。”
“就算不是尋人的,你也不該湊上去。一個小娘子敢獨身上路還魂魄俱全,不用想也知道其中有古怪,斷不是我們能招惹得起的。”
幾個稀薄得似要化掉的人影從附近幾個墳頭現出形來。
他們已死了多日,兩魂七魄早就不受控制的慢慢消失,融于草木泥土,眼下只剩一縷氣若游絲的地魂,不久就會灰飛煙滅,比不得女鬼三魂尚在來得厚實。
“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嗎?”
旁邊一座墳里爬出個油膩癡肥的中年文士,眼睛正瞇成一條縫,不死心的望著許含章離去的方向。
眾鬼嗤之以鼻。
“那她待會兒要是過來了,你趕緊去招惹一把。”
有好心的連忙咳嗽兩聲,“這玩笑可開不得。”
繼而側頭看向中年文士,“你沒聽到她說是來尋人的嗎?這里哪有什么人,頂多是一堆尸骨罷了。”
中年文士一臉不解,“那,那小娘子怎么尋人?”
“你連買骨的事都沒聽過?”
“千金買骨,這個我怎會不知?”,中年文士傲然道。
《戰國策》里有記載,說手下為君王買千里馬,只帶了馬骨回來,君王大怒,手下解釋說大家看見君王連千里馬的骨頭都肯用重金買回來,就會認為您是真正想要高價買千里馬,自然而然會把馬送過來。
果然不出一年,千里馬就來了很多。
“后來常用于比喻求賢若渴,重視人才……”
“等等。”,見他越說越離譜,先前那鬼立刻搖頭道,“這里可沒有千里馬。”
“廢話,這墳場里當然只有人骨。”
中年文士說著忽然一怔,“你說的買骨,其實是指人骨?”
得到肯定答復后,他的臉色不禁變了幾變,“這,這人骨,買來有何用?”
“反正不是拿去燒湯的。”
女鬼陰森森的笑。
“她也是受人之托。”
先前那鬼則認真解釋道,“找她買骨的多是些高門大戶,許是在內宅里干多了見不得光的事,夜里一有點風吹草動就嚇得屁滾尿流,忙不迭的請她來除邪祟。”
據說她的法子不是誦經也不是超度,而是找到作祟鬼魂的埋骨之地,將其挖墳鞭尸,剔肉去骨。
管它厲鬼如何怨氣沖天法力高強,可肉身都不在了,魂魄自然是灰飛煙滅,再不能驚擾活人。
因這法子太過陰狠毒辣,附近的寺廟道觀都瞧不上她,說她才是真正的邪祟。
而她確實有些詭異的地方。
沒有誰知道她的來歷,她的師承。
她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個人,和這十丈紅塵完全扯不上關系。
女鬼慶幸的撫了撫自己的心口,“還好她要買的不是我的骨頭。”
“這可不一定。你剛才沖撞了她,難保她不會折回來找你。”
“你好好等著吧,哈哈!”
眾鬼們嘻嘻哈哈的說笑著,中年文士卻當了真,上下兩排的牙齒咬得咯咯響,身子抖似篩糠,好半天才擠出兩句話來:“她不會真來找大家的麻煩吧……”
見他如此窩囊不經嚇,一個游魂翻起了白眼。
“不就開個玩笑,至于抖成這樣?你要知道我們是怎么死的,還不得嚇瘋了?”
似是想故意作弄他,游魂接著說道:“我們是鄉里鬧饑荒死的。但不是餓死,而是被其他人烹煮分食。”
烈火熊熊,生火的木頭疙瘩在銅鍋下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鍋里的水已煮沸,氣泡滾滾。
無力反抗的幾人被摁在地上,脖子上緊貼著一把冰冷的砍刀。
“快,快點!我再也不想吃觀音土了!”
圍觀的人興奮的喊著。
砍刀并不鋒利,足足剁了四五下,頭顱才掉下來滾到一邊,鮮血噴涌而出,汩汩不絕,身軀仍殘留一絲意識,還在地上痛楚的抽搐著。
“愣著作甚,快上去搭把手!”
眾人毫不畏懼,一擁而上將尸體團團圍住,餓得慌的更是直接撲至脖頸的斷口處,咬下一片生肉就往嘴里送。
“啊啊啊!”
中年文士果然嚇得面如土色。
“我們的血肉被分食干凈,殘骨被熬成湯渣……”
游魂還要說話,冷不防女鬼沖他使了個眼色,一只手指向墳場深處,“都別吵,快聽聽那是什么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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