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號:117822)
第二十二章紅裙
作者:連穗
“我來了!”
凌審言一聽頓時來了精神,三下五除二將藥包好,接著就身手矯健的撲到門口,兩眼放光的朝外望去。
只見一個褐發碧眸,膚光如雪的胡人女子跟在凌準身后,目不斜視的向他們走了過來。
“先是落難孤女,再是小家碧玉,然后是西域胡姬。嘖嘖,你阿兄的涉獵范圍真廣。”
凌審言忍不住對女兒感慨道。
“不對。”
凌端想起了昨日關于岑家的閑談,“會不會是岑六郎前幾天帶回家的那個?他眼看自個兒要議親了,不方便往屋里添人,所以就讓我們幫著藏一下?”
“應該,不會吧?”
凌審言的眉頭跳了跳。
比起幫人背黑鍋和擦屁股這樣殘酷的真相,他倒寧愿自己的兒子做個風流惹事的。
但很快,他就接受現實了。
因為岑六郎賊頭賊腦的冒了出來,搖晃著一身肥而不膩的五花肉,一步步朝他們靠近。
“看來,我猜中了。”
凌端小聲道。
“嗯……”
凌審言痛苦的擰起了眉頭。
“凌伯,米婭兒就拜托你們照顧了。”
岑六郎滿目笑容的拱手,“這只是暫時的。等家里風平浪靜了,我定會接她回去。”
“好……”
凌審言的嘴角一抽。
別人家的兒子又是議親,又是納胡姬,兩頭都不耽擱。
怎么自家的兒子就沒有半點長進呢?
“他只是說笑的。我不需要誰的照顧,要是有什么能用得著我的地方,請盡管吩咐。”
目送著岑六郎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米婭兒向著凌家三人恭順的行了一禮。
“這,這可使不得……”
凌端忙結結巴巴的拒絕了。
聽米婭兒的意思,竟是打算放棄金屋藏嬌的自矜,轉而向丫鬟的職業發動攻勢?
不不不!
就算對方是來真的,她也無福消受。
因為她和父兄早就習慣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從未想過要弄個奴婢來使喚。
“姑娘,我們是貧苦人家,不習慣主子下人那套。”
凌審言替女兒把剩下的話說完,“你要是覺得閑著不自在,可以幫她刷碗洗鍋,但先前那番見外的話,就不要再提了。”
“這……”
米婭兒面上帶了幾分茫然的神色。
凌家人不習慣別人的服侍,而她,則不習慣別人的善意。
她自小便挨餓受凍,在主人的鞭子下討生活,待舞技練得純熟了些,才勉強過上了不挨打的日子。
后來她長大了,模樣變得出挑,終于有了貨物該有的樣子,被主人轉手賣給路過的商團,踏上了通往長安的旅程。
商團里的主家和管事都騎著高頭大馬,伙計們坐著駱駝,至于她這種身份卑賤的女奴,只能步履蹣跚的跟在后頭,和其他女子相互攙扶著前行。
她們的頭頂是毒辣的烈日,似要把人的皮肉曬化,背上則放著沉重的干糧和水囊,腳下穿著破舊的草鞋,在皚皚雪山和茫茫大漠間穿行,一路上熬過了烈日和沙暴,躲過了狼群和強盜。
然后經過了龜茲,西州,瓜州,沙州。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生生熬死在路上時,商團終于抵達了富庶的長安。
作為賣相最好的一個,她先是被西市的某位胡人富商看中,買去做了姬妾,但他只寵了她幾日,就順手把她贈予一位登門拜訪的貴客。
而后貴客把她玩膩了,又順手把她送給了旁人。
很不巧,新主人的妻子是個善妒的,一轉頭就將她賣給了酒肆。
接著她又被岑六郎買下,幾天后又被他轉手賣出。
不過她并沒有任何失望怨憤的情緒。
因為,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對待。
“你且聽我一言。”
見她只說了一個‘這’字便怔怔的發呆,沒有了下文,凌準清咳一聲,認真的解釋道:“岑六郎拉你一把,可能是為了滿足他的私欲。但有個人是不同的,她只是單純的想幫你,僅此而已。”
說著停頓片刻,“不知你是否還記得,那個在酒肆中救過你的小娘子?”
“記得。”
米婭兒不假思索的答道。
那是第一個向她伸出援手的人,她怎會輕易忘記。
“我是受她之托,才出面將你買下。”
凌準取出一張薄薄的身契,“這個就交給你了。想燒,想撕,都隨你。若是想家了,她已替你備好盤纏,你隨時都可以動身。”
“我有一事不明。”
米婭兒聞言猶豫良久,方抬頭道,“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照理說,我應該非常感激才對。但我和她不過是一面之緣,連她姓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難免有些困惑。”
若是舉手之勞,順勢而為,她倒容易想開一些。
可這又是花錢贖身,又是放她自由的,把前路后路都替她鋪好了,任她選擇。
為什么,要對她這樣好呢?
她不想把人性想得太復雜,但問得清楚些,總是好的。
“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胡姬,除了跳舞和侍酒,再無別的本事。”
若對方是個男子,倒可以拿色相去酬謝。
但,那是個小娘子。
米婭兒不想白白受了她的恩情,卻找不到法子報答。
“我已經解釋過了,她只是單純的想幫你,沒去計較過回報與否。”
凌準苦笑了一聲,“不過你有此一問,倒也正常。我猜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很難相信別人會無端端的對你好。但你很是坦蕩,能當著大家的面問出來,而不是憋在心里,面上卻惺惺作態。她,果然沒看錯你。你,是個值得她伸手一拉的。”
“是我多慮了。”
米婭兒的臉上終于出現了明顯的情緒波動。
震驚,錯愕,感激,傷感,兼而有之。
“我能不能見見那位小娘子,親自向她道謝?”
沉默片刻后,米婭兒肅容開口。
“她已經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凌端插話道。
“那我就留下來等她。”
米婭兒望了望西北的方向,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眷戀和溫情,旋即又收了起來,鄭重的說道。
她可能不會回來了。
這句話已涌上了凌準的喉頭,卻硬生生咽了回去。
萬一,哪天她又回來了呢?
不管怎樣,心里留個念想,也是好的。
深山里涼意幽幽,一陣風過,吹動了蒼翠的叢林,抖落下無數顆凝結的雨珠,浸潤了腐葉堆旁茵茵的綠草。
萬綠從中,出現了一抹醒目的紅。
和一道純粹的白。
紅,是鮮血一樣的紅,熱烈濃重,卻帶著死亡的氣息。
白,是云朵一樣的白,輕盈靈動,卻帶著脆弱的意味。
“接下來,我該去哪兒呢。”
許含章嘴里叼著一截嫩草的根莖,自言自語道。
長安城暫時是沒法呆了,稍有不慎就會被崔異發現。
自己詐死,可以喚起他心底的溫情。
但要是穿幫了,恐怕就沒什么好果子吃。
不是沒想過易容和改裝,但她很快就推翻了這個主意。
“我是在上元節那日瞧見你的。當時我騎在馬上,看到你裹著大紅的羽緞披風,臉藏在同色的兜帽下,手中提了盞蓮花燈,正興致勃勃的欣賞胡人表演吞劍的絕活,連我從你旁邊經過,都沒有發覺。”
在舊宅對峙的那晚,面對她的疑惑,他是如此解釋的。
說得輕描淡寫,但做起來,卻是不易。
上元節那三日是開放了夜禁的,每到晚上就煙火齊放,亮如白晝,鼓樂喧天,人頭攢動,能在那樣擁擠紛雜的場合下認出裹得像粽子一樣的她,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只能說明,他對她太熟悉了。
單憑一個模糊的剪影或輪廓,再或者只是憑直覺,就能做出判斷。
看來那五年的相處,還真是沒有白費。
許含章悠悠的嘆息了一聲。
回家鄉嗎?
不,那也可能被他發現。
對了,益州!
許含章雙眼一亮。
報她斂骨之恩的那位老者,就是從益州出來的。
只要翻過秦嶺山脈,從小道穿過去,到了平地后改乘馬車,相信花不了幾個月時間,就能抵達。
在老者的出生地多走走看看,說不定能遇上新的機緣,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到對付崔異的新思路。
現在和崔異硬拼的話,她是完全沒有勝算的。
且不說那些明面上的護衛和暗地里蓄養的死士,光是他本人的身手,就足夠將她揍得滿地找牙,半死不活。
當初年幼無知,和他一道玩耍時見他總是被自己欺負,于是就自以為是的給他貼上了羸弱的標簽,直到他赤手空拳制服了四五個找她麻煩的小地痞,她才知道一直以來他只是讓著她,不屑和她這個弱質女流動真格的罷了。
況且,他和他的爹娘是不同的。
之所以能殺掉他爹娘,全是靠了村里人的怨魂對他們的憎恨,她的術才能成功催動。
他卻從未招惹過那些東西。
就算她強行施術,也頂多是招上幾個小鬼去嚇唬嚇唬他,還未必近得了他的身。
這就是讓她最不解的地方。
他明明沒有修習過任何異術,全身上下卻充盈著極盛的陽氣,等閑的邪祟都無法接近他。
只有像昨晚那樣,等他自己主動走進墳場這類的陰森地,再加上酗酒和神智不清,才能讓孤魂野鬼有可趁之機。
許含章懊惱的拍了下自己的腦袋。
那么好的機會,自己怎么就放過了呢?
即使她一時手軟,對他下不了殺心,那大可以把他丟給墳場里的陰靈處理,何必要多此一舉,把它們平白驅散了呢?
算了,開弓沒有回頭箭。
再怎么后悔,也無濟于事了,還是先去益州躲躲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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