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剛融化的時候,樂京帝城里,掖庭采選司門前,終于掛上了那盞萬人矚目的腥紅宮燈。
大魏國的皇后三年前崩了,天子令三年之內禁止采選新秀。坊間傳聞新皇帝乃是專情癡心之人,唯有朝臣們心中清楚,這位新祖宗許是天下第一薄恩寡情的人了。
慕北易今年二十七,算得少年天子。現親政三年余,喪了元后也未急著再立,當真一門心思撲在了社稷上,著實做了許多輝煌政績。
太后在鳳儀宮日夜垂淚,念著新帝子息稀薄,稱是:“哎呀!大寶后繼無人,不如讓哀家一條披帛懸了脖子,隨著先帝去了嚶!”說完便喜滋滋挑選了兩個出身極好的美艷貴女,鳳冠霞帔地從右銀臺門送入了帝城。
如此僵持了一段時間,恰逢天暖化了雪,政事寬松了許多。慕北易終于分神應付此事,赦令社日之后采選新秀。
雖說是社日之后才開始采選,于安枕春這等門第的女子而言,卻已早早準備了一月有余。
安枕春是穿越的還是重生或是土著的,已不可考。其在樂京薄有兩分貌美之名,也僅此而已。
安府老爺官拜正四品尚書左丞,娶的是陽陵侯嫡次女涂氏為妻,膝下三個嫡出孩子。兒子得了兩個,一人從文一人從武。小女兒便是安枕春,年十五,族中行十一,此時正在內苑兒水榭里謄字兒。
一旁伺候著兩個女婢,圓臉杏眼的叫桃花,纖瘦高挑些的叫木棉。
桃花著淺紅橫羅裙,梳著丫髻,發間還簪著朵兒朱砂色的絹花。大魏國富足,但橫羅這樣的料子也不是隨意能穿的。但凡尋常人家勞作一年,正月里家中得工錢,才給屋里姑娘裁上一身羅衣添喜慶。由此可見安府氣派,下人也是足夠體面的。
便見那桃花奉上熱茶,殷切切道:“小姐仔細了身子才好,何以在這冷冷水邊寫字兒。這春日里料峭,傷了風寒可要誤了采選。”
枕春手腕兒轉著筆端,謄下一行“竹杖芒鞋輕勝馬”,促狹著:“往前我謄字,你不是去翻花繩便是蹴鞠去了,怎不見這樣殷切的。”
桃花一愣,急急爭辯道:“如今您身份不同了!掖庭采選新秀,咱們安府這樣的高門大戶必然要應旨參選,那庶出的十四小姐虛歲才十二,生母又是個卑微的,自然該是我們嫡十一小姐參選。聽說……”她聲音便忽然小了下去,低聲道,“聽說如今大皇子的生母是個身份卑賤的婢女,如今得了皇子才封的貴人。若咱們小姐入選得了寵愛,日后得了皇子,依著老爺夫人的出身,豈不是尊貴無匹。”
枕春不答,心說,想得還挺美啊。
“胡說八道。”木棉輕聲制止桃花的話兒,“天子宮妃,皇子生母,豈容咱們置喙的。如今老爺在尚書省當值,咱們做下人的,更要仔細說話才是。”
桃花吃了癟,才醒轉自個兒說了該死的話,笨手拙腳地轉過去連連捂住嘴。
木棉將一件兒白色兔兒絨繡梅的披風攏在枕春肩頭,道:“昨日安南柳大都護回京述職,這一會兒怕是都護府的王夫人帶著柳小姐正要來呢,小姐可要去前廳瞧瞧。”
枕春瞧了一眼天色,暗沉沉的初春暮日,天邊卷動著薄薄的煙霞。她將筆擱在筆山之上,略整衣衫:“好,隨我過去吧。”
木棉說的王夫人,便是安南都護府的當家主母。
這個時候王夫人攜女兒柳氏正在前廳同枕春的母親涂氏吃茶說話。便正聊到了枕春,就見人來。只看她身著六幅碧色云花綢長裙,披著雪白的披風沾著初春露水,輕巧梳著百合髻,僅笄一只通體瑩潤的和田白玉葉式簪,笑盈盈進了花廳:“枕春見過王夫人。”
“好孩子,可許久未見,你瞧你柳姐姐可長高了。”王夫人笑著指向一旁端坐的藍衣少女。
那少女喚柳安然,乃是安南都護府大都護柳大人的嫡次女兒。十五六的年紀,生得不算美極,卻有一股高貴清矜之態,聲音淡淡帶著些溫柔:“安妹妹好久不見,見著才是高了呢。”
王夫人與枕春的母親是少時舊識,后來雖各自嫁了人家,卻都嫁的樂京的朝臣。故而枕春與柳安然二人年紀相仿,是打小頑的手帕交,小時候還一同惹過不少禍。后來王夫人的夫君調任安南大都護,自然舉家隨著南遷,兩家便許久沒有見面了。
枕春知道,柳安然定是回來參加采選的。王夫人此行目的意在教兩個小女兒敘敘舊,采選之時也好多多照應。
便是不為此事,她與柳安然也是熟稔親切許多,只上去執了柳安然的手,輕輕道:“我前些日子得了綠檀木,香氣暗幽。便雕刻了一只木簪贈與姐姐,只是我笨手笨腳姐姐莫要嫌棄,可愿隨我去看看?”
柳安然經過王夫人數年教導,舉手投足皆有姿儀,不可謂不美。她今日著了一身青藍春衫,配淺杜若色銀線滿繡杏花的外襖,整齊端莊的朝天髻上飾以南方特有的雪花銀釵共六支,每一只上都鑲嵌了拇指大的走盤珍珠,襯得人沉靜內斂。她便一壁起身應好,一壁同長輩告了退,兩人去了后苑兒看簪說話。
這頭兩個女兒一走,兩個貴夫人對看倒紅了眼眶。
涂氏呷了一口茶,望著枕春與柳安然出去的方向,唏噓:“你我二人未出閣的時候,也是如此要好的,便是走個路也要手挽著手。你家相看都護大人的那次,還邀我去你府上一起躲在屏后偷看。你見都護大人英姿挺拔,紅了臉,還拿帕子遮呢。”
王夫人想起此事,果然頗是感懷,嗔笑道:“你便笑我。我那時又羞又氣,要拿你來打,卻不慎撞翻了屏風,被罰了好幾日禁足。少艾青春猶往日,今朝對坐論兒女。如今我瞧著小女兒也舍不得,可當今皇上性子厲害,你是知道的。好在如今內廷人不多,后位空懸,他日入選還有出頭之日。”
王夫人所說的天子“厲害”,是指新帝擅權術且霸道。先帝性子仁厚且優柔,兩朝舊臣家中略一對比,便能覺出新帝的“厲害”了。柳家有兩個嫡出女兒,嫡長女是婚配了的。如今皇帝將各處都護府都看得頗緊,大都護位高又權重,最怕天子多心多疑。如此需要個枕邊人時時在眼前瞧著,好念著柳氏一族的忠心耿耿。
身為次女的柳安然便要身負此等重任。
“她們有她們的造化。”涂氏輕聲嘆息,“你府上堂堂安南都護府也要憂心,我豈不是要日夜不眠了。若枕春不得中選,我定要替她擇個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做夫君,也不必高門顯貴。重要的是人品貴重。若是中選了便憑她的命數本事,做采女也好,貴人也罷,若得運道封了妃子都是她的造化。”說著涂氏鼻尖一紅,用熏了花香的錦帕輕輕擦拭眼角。
這一敘,便讓兩位貴婦人話出了無限凄涼。
社日后的第九日,便到了采選的日子。
果然一早便有府里的嬤嬤媳婦子前來替她梳妝打扮,天剛亮有戶部的官吏前來查核。午后又有內宮采選司派來的嬤嬤宦官前來看登記造冊,檢查身高姿容,連說話聲音也要細聽,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才了。
三日之后內廷傳了令,召枕春入內宮暫住,十日之后再參加殿選。
以枕春家世容貌入選自在情理之中。所謂入內宮暫住,是為召選通過初選的女子入住舒雅宮,一則為讓宮中年長宮女體察諸位采女有無體疾,又為教導采女們宮規禮儀,以免殿選時在天子太后面前失態。
次日是個晴日,枕春起得早,著了一身鵝黃春衫煙色留仙裙,略略鉛華胭脂,梳凌虛髻飾淺翠雙雀釵,剛喝了兩口清粥,便有馬車來接了。她看了一眼桌上熱著的蝦仁兒水晶蒸餃,喉嚨動了動,還是出去了。
安府上下幾十人,無論仆役婢女,都前來相送。枕春的兩個嫡親哥哥與長嫂站在最前頭,都說著珍重珍重。
大的哥哥叫正則,人如其名,無趣卻很儒雅,已考了舉人也成婚了。二哥哥叫靈均,還未成婚,從小吸貓擼狗爬樹偷果,今載卻長成一個挺拔少年郎,轉眼便要入伍掙功名了。兩個哥哥扶她上了馬車,枕春倒頗有些感懷,輕輕道:“辛苦哥哥們了。”
安正則說:“此去紅鸞天喜,祝十一妹妹心愿得償,青云平步。”
安靈均說:“哥給你在轎榻下藏了兩個韭菜豬肉包,你輕點坐,別一屁股壓扁了。路上餓了記得摸出來吃。”
枕春覺得有趣,便抿著唇笑。一笑又覺得二位哥哥性格殊途,卻也是能文能武。便念起一句“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想來哥哥們如是,自個兒也如是了。如此便笑不大出來,訕訕掩上了馬車簾子。
馬車停在樂京帝城的右銀臺門一角,到的時候已過去了足足兩個時辰。枕春家住在樂京正北城,離帝城還算近的,也花費了這么些時辰,可想那些門戶再小些的姑娘天還未亮便已出門了。此時門外足足十余丈寬的長街上站滿了妙齡女子,放眼看去一片姹紫嫣紅,融融春色。
“妹妹。”柳安然的聲音傳來。
枕春回頭看她,見她今日著寶藍色織金華衣,矜貴難言,面上精致妝容襯得人幾分動人姿色:“柳姐姐美極。”
兩人執手走了幾步,在紅墻根兒下停步,離人群稍稍有些遠,此時柳安然方開口道:“我見此次采選聲勢果然浩大,這已是復選,足足有數百人。”
枕春一手拂在耳邊碎發上,輕聲:“既是陛下有意收攏安南都護府,想來是會留心的,也不能讓大都護大人白白回京一趟。姐姐氣質清貴,想來必能中選。”
“我卻見還有許多厲害的。”柳安然嘴角微微一動,眼神朝前頭遞去,“方才遠遠見了太后娘娘的表孫女墨氏,她父親方襲爵。四品爵雖在樂京不算高勛,可太后娘娘的娘家女,眼下最是眼熱。”
枕春眉眼帶笑:“如此說來倒是要喚陛下表叔了。”
“這倒也不算什么。”柳安然緩緩攪著手中輕紗,眼瞼一垂,“還有中書令大人的嫡女兒劉氏。”
便是柳安然沒指,枕春也遠遠看見劉氏在何處。二十步之遙的地方,一個海棠紅衣金碧梳篦的少女被眾人簇擁在一處,臉帶得意。這位劉家嫡小姐叫劉胭脂,通身氣派如在一團光彩之中。周圍拱月般圍著她的少女俱成了陪襯,遠遠只見得她揚著下頜,帶著矜貴笑容,說著甚么。
枕春有些印象的。中書令大人位同副相,又加封從一品太子太傅。嫡出女兒萬千寵愛,便是在樂京貴女之中也是數一二的人物。若論何以傳名于坊間,聽說是老王爺去中書令家做客,劉小姐爽直嬌蠻直呼老王爺為“馬臉老頭”,鬧了許久的笑話。
既說叫做“笑話”,自然是說老王爺不曾生氣。千歲之尊被朝臣之女如此唐突卻不生氣,一來是可見得新帝集權十分著重,先帝的手足在當朝已不留什么威勢了;二來時中書令一職可稱朝野的咽喉,雖稱作“位同副相”,但權柄之重已與首輔無有兩般。故而中書令家的嫡女輕慢唐突了老王爺,便只能稱作“笑話”。
枕春與柳安然說了會兒話,便有宮中姑姑前來點名冊。
按著規矩以家世論排位,家世三品以上多為皇親國戚、勛爵之家、朝廷重臣家的女子,被安排在舒雅宮北苑。次一等為六品至四品人家的女兒,居舒雅宮東苑。余六品之下,也是人數最多的一等,則居舒雅宮西苑。南邊兒便是沒有人的。
這便還不算完,另有流外家世數十人,則沒有安排進舒雅宮,而是住在了舒雅宮外一處叫寒亭苑的地方,想來比之舒雅宮的舒適安逸要差許多了。
枕春父親是正四品則住的東苑,柳安然去了最好的北苑,兩人遙遙遠遠地遞了個眼神,便分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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