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么能算是大不敬呢?”宮女笑盈盈地回道,“宮宴上坐得時間長了,出去走走,更衣什么的,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更何況護國公主和柱國公呢。”
說完了,宮女又笑容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再者,奴婢勸蘇小姐一句,護國公主和柱國公不僅身份貴重,而且曾經對皇上有救命之恩,蘇小姐等閑還是不要去招惹他們為好。今晚蘇小姐向他們行禮,雖然是好意,但要追究起來……以后,蘇小姐還是好自為之吧。”
“好自為之?向他們行禮,難道還是我的錯?”
蘇沫言驚愕難言——
居然不算大不敬?
所以說,她今晚鋌而走險去給他們找不自在,最后,不但沒讓他們不自在,反倒是給自己找了不自在?
宮女的眼神立刻犀利起來:
“皇上和娘娘高位而坐,滿殿的王公朝臣在側,蘇小姐您向他們刻意行禮,已經逾越規矩了。”
蘇沫言頓時委頓下來,滿心抓狂——
規矩規矩,到處都是規矩!
她恨死了古人這些亂七八糟的規矩!
不管蘇沫言自在不自在,之后的衛襄是挺自在的。
沒有蘇沫言在眼前晃,她至少不覺得難受了。
宴席結束,出宮的時候,衛襄就跟尉遲嘉嘀咕:
“有句話說的好,知己知彼……什么來著,哦,百戰百勝!我們知道她是誰了,就等兩天,呃,等過了這個年,我們就收拾她!”
尉遲嘉連連點頭,親自扶著有點兒微醺的衛襄上了馬車。
一直跟在旁邊的衛程全程在旁邊聽著,不由覺得尷尬。
這什么妹妹啊,書不好好讀,就會亂用詞兒,還滿嘴的胡言亂語!
幸好尉遲嘉不嫌棄她!
衛程不由得對尉遲嘉感覺到幾分愧疚:
“襄襄她,怕是喝多了……還請柱國公多多包涵!”
尉遲嘉躬身還禮:
“大哥想多了,襄襄這樣,挺好。”
挺好……
因為下雪,和自家媳婦兒擠在一個馬車上的衛程一路上回想起這兩個字,就忍不住要起一身的雞皮疙瘩,順帶打了個寒顫。
吳明秀很體貼地拿了毯子給他:
“夫君是不是覺得冷?一會兒就到家了。”
衛程接過毯子,心里半喜半憂。
喜的是,妹妹和尉遲嘉相處得貌似越來越融洽了,憂的是,照妹妹說這話,過了這個年,她是不是又打算惹事兒了?
但讓衛程意外的是,一直到過了元宵節,衛襄都毫無動靜。
整個新年期間,她很是給面子地出席了好幾家親朋故舊的宴請,給人算了若干回命,又安慰了一番因為想念女兒衛曦,成日里郁郁不樂的衛六夫人。
如此轉變,贏得一眾親眷的交口稱贊,都說衛二小姐如今懂事多了。
這讓衛程從頭到尾提心吊膽,不知道自己這妹妹又在哪里憋著壞呢。
而宮里,形勢又是一番不同。
皇帝越發頻繁地召見蘇沫言,與她談天說地,談古論今,就連皇后,也時常一整日見不到皇帝一次。
此舉引得朝臣們議論紛紛,都上書請皇上早定名分,不然這么一個女子不清不楚地在皇宮里住著,算是怎么回事?這不是有污皇帝的清名嘛!
甚至有人借此機會,再次攻訐皇后善妒,因為身為皇后,管理后宮也是職責所在。
衛國公府諸人也十分擔心,但是皇后的意思,還是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她自有主張。
如此一來,衛程倒還真是巴不得衛襄現在就去整出點兒事兒來呢。
他忍不住問衛襄:
“年前聽你那意思,是想搞事情,這幾天怎么沒動靜了?”
“哥,這是新年哎!”
衛襄一臉的你這人怎么這么不懂事兒:
“大過年的,我怎么好意思去掃姐夫和姐姐過年的雅興?”
“雅興?你覺得如今這個局面,皇后娘娘有過年的雅興嗎?”
衛程憤憤地說道。
衛襄笑瞇瞇地寬慰他:
“大哥不用急,再等等,最多再等個三五天,這件事情就要解決了。”
“你打算怎么解決?”
衛程追問道。
衛襄卻再也不肯說了,任憑衛程如何追問,都只是神秘地笑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過了正月十五,皇帝日漸忙碌起來,朝廷內外,關于皇帝身邊那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的爭論,日囂塵上。
一部分人認為皇帝既然寵愛,那就早日定名分,納入后宮方為正道,一部分人卻覺得,這女子來歷不明,又得皇帝如此偏寵,幾乎有脅迫中宮的苗頭,可見是個妖女,必須及早鏟除。
而無論宮外的人吵成什么樣子,宮中,皇帝照例召見蘇沫言。
天光還沒有大亮,傳旨的內侍就來叫人了,還沒睡醒的蘇沫言,只得認命地頂著兩個黑眼圈兒,梳洗打扮了去見皇帝。
要她說,古代的明君可真是辛苦,起五更睡半夜,批不完的奏折,處理不完的朝廷大事。
以至于她進宮這么些日子了,還沒如愿和皇帝滾床單。
但要說皇帝對自己沒興趣吧,那是萬萬不可能,每日皇帝睜開眼,就會命人傳召她前去,除了上朝,其余時間,都讓她陪伴在側。
而且皇帝不僅錦衣玉食地待她,還親口說過,最喜歡聽她讀書,因為她,幾乎都冷落了皇后。
這足以說明,皇帝心里,是喜歡她的。
蘇沫言甜蜜而又痛苦地想著。
而痛苦嘛……
御書房中,皇帝見到蘇沫言進來,十分和藹地笑了笑,讓她免禮,然后讓人給她奉茶,最后,又讓人搬了厚厚一摞書放在了她的面前:
“朕最喜歡聽言兒念書,有你在旁邊念書,朕批奏折都覺得格外安心。”
“能為皇上讀書,是民女的榮幸。”
蘇沫言按照自己這些日子學過的禮節,十分規矩地向皇帝行禮,然后無奈地翻開了面前的四書五經。
少女清甜的嗓音在御書房中回蕩起來,傳入御書房外值守的侍衛耳中,都不約而同地撇了撇嘴。
因為連日來的朗聲讀書,嗓音已經略微有些沙啞,但為了討皇帝喜歡,蘇沫言不得不忍著,念了好一會兒,皇帝還是在全神貫注地看著奏折,并沒有抬頭看她。
蘇沫言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然后心一橫,站起身來,端起一盞茶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上也看了這半晌的奏折了,不如喝口茶,歇一歇吧。”
皇帝抬頭看了她一眼,滿臉笑意地擺擺手:
“這種粗活,怎么能委屈言兒你來做,你去讀你的書。”
一旁伺候的內侍也尖著嗓子湊了過來:
“哎呦蘇姑娘,這等粗活,自有老奴來做,您趕快歇著吧!”
蘇沫言被這內侍嚇得倒退了幾步,卻只能在皇帝笑意盎然的眼神下,退了回去。
書案前,蘇沫言念書的聲音再次響起,但她的內心,也終于沉不住氣,開始翻江倒海。
為什么,別的穿越女明明幾句詩詞,幾曲歌舞,就能攪弄風云,在這古代活得風生水起,引得仰慕者無數,而她卻要受到這樣的待遇?
難道皇帝留下她,就是起個播放器的作用?!
這樣的念頭,直到她再次結束了一日的念書,疲憊地睡著之時,還在腦海中徘徊。
一片黑暗中,衛襄扯掉蘇沫言頭上的搜魂符,轉頭問尉遲嘉:
“什么是播放器?”
尉遲嘉搖搖頭:
“這個我也不清楚。”
“算了,咱們先不糾結這個了,反正今晚咱們偷偷進宮,也不是為了這個。不過這蘇沫言的腦袋里好像被人下過咒,搜魂符居然搜不出來她以前的經歷。”
衛襄奇怪地嘀咕著,順手就從懷里將那面出自語凝海底的小鏡子拿了出來,朝著熟睡中的蘇沫言照去:
“我還就不信了看不出你的原形!”
一片漆黑中,小鏡子雪亮的光芒閃了閃,鏡童很快給出答復:
“這個人,不是本人。”
“不是本人?”衛襄已經是第二次從鏡童嘴里聽到這句話了,下意識地反問:“她也是重生的?”
“不,不是重生,她和上次那個女人不一樣,她的魂魄,根本就不是這個軀殼的。”
“也就是說,鬼上身?”
衛襄被深深地震驚了,這什么世道啊,皇帝能被人鬼上身也就算了,好好的一個仙門弟子,也能被人鬼上身?!
一直到走出宮門,衛襄都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好。
長安夜里的風,已經慢慢地帶了些春日即將來臨的柔和,像是溫柔的手,撫著衛襄的長發和衣角。
但衛襄卻不寒而栗。
她回頭望著這座廣闊宏偉的皇城,不知不覺地抓住了尉遲嘉的衣袖:
“尉遲嘉,你說,皇宮這地方,如今是不是風水不太好啊?怎么會屢次發生這種事情……這可是皇宮啊!”
相比衛襄的驚惶不安,尉遲嘉倒是很鎮定。
他笑了笑,將衛襄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不要胡思亂想了,我猜蘇沫言被鬼上身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定然是在東海的時候,就已經不是她本人了,不然你在東海三年,可曾聽說過這個人?”
尉遲嘉這么一說,衛襄就怔住了。
是啊,從前蓬萊也和玄云門有所來往,但這個蘇沫言,卻是她重生以后才屢屢出現在人前的。
如果這么說的話……
衛襄又有些憂心忡忡:
“前世明明都沒有這么多事情的,皇宮里也從來沒有出現過蘇沫言這個人,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我們的重生,才導致天道紊亂,出現這么多的怪異之事?”
“不會。”尉遲嘉肯定地答道。
他攬著衛襄走在夜風醺然的長安街頭,勸慰道:
“對于整個天道來說,我們兩個人,只是極其微小渺茫的存在而已,天道絕對不會因為我們就亂掉,你且放心。再者,我們本來就是仙門弟子,本就是逆天修行,想要超越天道替人類劃定的道路,本就要面對諸多神異之事。”
說著,他停頓了一下,才接著道:
“你記不記得從前,你還經常找一些民間的神異鬼怪傳聞來說給我聽?那時你都不怕,如今怎么反倒怕了?”
“你,你還記得這個啊?”
聽尉遲嘉說起這個,衛襄十分感慨。
想當初,她死皮賴臉纏著尉遲嘉,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
有一次在長安城外遇到尉遲嘉,她為了讓他與自己同行,故意講了很多的鬼故事來嚇唬尉遲嘉,試圖讓他害怕,然后不敢一個人走。
結果尉遲嘉也好像是真的害怕了,對她亦步亦趨,與她一起走了好長的一段路,回來以后,她足足高興了半個月。
但是想現在想來……這人怎么會怕?
衛襄尷尬地問尉遲嘉:
“那會兒,我講了那么多鬼故事,你,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害怕?”
“嗯。”
尉遲嘉低低地應了一聲,抬頭看著前方,眼底的笑意越越來越深,仿佛回到了當時那甜蜜又羞澀的一刻:
“我原本是個隨時可能會死掉的人,所以我懂事以后,常常找一些鬼怪故事來看,我很想知道,人死了以后,到底會不會有魂魄——那晚你講的那些鬼故事,我都聽過,自然不會害怕,但是,我怕你害怕。”
尉遲嘉聲音溫柔地說道,然后站住了腳步,低頭直直地對上了懷中少女明亮的眼睛:
“襄襄,那是我前世走過的,最開心的一段路。”
最開心的一段路……
此時已經是下旬,彎彎的一輪月牙掛在天上,無數繁星明亮閃爍,只要微微一仰頭,衛襄就能看見如同銀河落九天一般的星空。
但有那么一個瞬間,她覺得再璀璨的夜空,都比不上眼前的這雙眼睛。
墨色的瞳仁在夜色中泛著微微的光芒,曾經照亮她整個內心,曾經照亮她所有的少女情懷,曾經給過她無盡的希冀與夢幻。
可是……
衛襄抬手抹去了眼角忽然沁出來的淚珠,然后狠狠地踹了尉遲嘉一腳,飛快地轉身,奔入長安城的茫茫夜色中,消失不見。
為什么你這個時候才說?
為什么不在所有美夢戛然而止之前說出來?!
太晚了,太晚了。
她身后,尉遲嘉捂著心口的位置,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飛快跳動的心口,一陣陣劇烈的悸動和疼痛。
是她的,也是他的。
他慢慢地笑了,直到眼角沁出水光,直到他的笑聲越來越大,最后在夜風中遙遙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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