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日頭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霧,曬到人身上,也未見太多暖意。
郝修將茶樓雅間的窗戶關了起來,同劉春江道:“縣學師生都換了幾茬了,哪里還是從前那個縣學?我看人家桂訓導是真的想要與你們劉氏聯手,你們有什么前嫌,不妨說個明白。”
縣學里能與劉春江說得上話的,也就只有郝修了。今歲郝修與劉春江一道進省考舉,又一起高中返鄉,兩人很有些情誼。
魏銘找到郝修,就是想借這層關系,弄明白當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今日郝修特特邀了劉春江吃茶,此處沒有旁人,若是這般劉春江還不肯說,就沒辦法了。
劉春江低頭飲了口茶,道:“四十多年來都是這樣的,劉氏一族和縣學井水不犯河水,也沒什么不好?”
郝修嗤笑一聲,“沒什么不好?我這個陪考的都拿到了教諭的帖子,到時候可以去拜會京里的老爺們,你呢?教諭倒是也想給,就怕你們家不肯接!”
他這么說,劉春江臉色垮了兩分。
劉春江不僅是劉氏一族考得最好的舉子,更是十年內安丘縣名次最高的舉子,他若是能得了本地官員的指點,把一些風向、忌諱記在心中,到了會試極有可能要金榜題名的!
他和郝修不一樣,他學問實在得很,郝修只是撞了大運低空飄過。
劉春江如何不知道拜會官員的重要之處,他現在手里只有兩張名帖,是父親和大哥從前的鄉試同年。
那兩位官都不算大,一位在京任七品,另一位外放河南,他要是想拜會,還要專程繞路過去。
而郝修拿到的洪教諭給的名帖,光在京官員就有三位,除了安丘本地的,還有青州府孟氏一族出身的那位大理寺少卿!
這怎么能是自己手里的帖子可以比擬的?
郝修見著說到了他心坎上,放緩了聲音,“你跟我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起茶碗又飲了一口,劉春江才道:“四十年前那樁事,是我祖父輩的事了......”
劉春江的祖父劉誠,就是那位傷了臉無法舉業做官的劉案首的長兄,而那位案首正是劉誠的胞弟劉許。
劉許其人十三歲便中了縣案首,十四歲得了秀才身份,到了十五歲,已經是縣里的廩生了,和哥哥劉誠一樣。那時候的劉氏一族,已經小有資產,在城里有鋪子,外邊有田地,子弟但凡學有靈性的,都能吃到族里的補貼糧,除了宗家的兩位秀才,還有幾個在考的童生。
劉氏一族這般,是要往著世家大族穩步邁進。誰料,天有不測風云,風調雨順的年景,居然出了縣學失火燒死了人的事,而被抓到縱火的人,正是劉家的未來劉許。
劉許是被當場抓獲的,雖然他手里沒有任何縱火的東西,但是他行跡鬼祟要潛逃出縣學,潛逃的地方離走水處很近。
縣學的生員在急奔過去救火的路上,正好遇見了要潛逃出去的劉許,他們大聲去叫,然而劉許聽見拔腿就跑,越是高喊他越是跑得快。生員們立時察覺了不對,有人趕去追劉許,在墻頭上將劉許拉了下來。
這等情形,明眼人都以為,劉許是畏罪潛逃!
尤其當他們撲滅了火,發現兩名同庠已經被活活燒死,還有幾人受了燒傷的時候,眾人憤恨地審問劉許,而劉許只怒道自己并未縱火,至于為何翻墻逃跑,咬緊牙關避而不答。
他越是不說便越是可疑,之后被抓到縣衙用了刑,他都不肯說,只是咬死自己沒有縱火殺人......
郝修聽得越發糊涂,不由地打斷了劉春江,“那你這位叔公到底有沒有縱火?!”
“沒有!”劉春江斬釘截鐵。
“那是怎么回事?”郝修實在不明白,“他為什么畏罪潛逃?”
“他不是畏罪潛逃,他只是要出去見一個人。”
“誰?”
劉春江長嘆一氣,“是他從青樓贖回來的那女子。”
“這又是什么情況?!真是狎妓?!”
時隔四十年,隔開兩代人,劉春江都覺得難以啟齒。
“我這位叔公真是再純粹不過的人,他沒有狎妓,他只是一顆心都撲到了那青樓女身上......”
那青樓女叫夏紡,被家人賣到妓院,遇見十五歲的劉許的時候,她已經二十多歲,身上染了病痛,甚是可憐,但她攢的錢不夠贖身,劉許就從家偷偷拿了錢,給她贖了身,在縣城里買了個小院讓她住。
夏紡深知自己身份卑賤,而劉許是縣試的案首,還沒有成親,自己不能拖累他,便道以后做針線慢慢還他的錢。
兩人相處大半年,始終沒有發生什么關系。
夏紡一個青樓女子這般自重,越發贏得了劉許的心。劉許家中本在給他議親,那女方家境不錯,一家人都看重了劉許,但是劉許心里已經有了人,兩次讓家里拒絕了這門親事。
劉家并不知道他在外養了青樓女,直到事發,劉許不肯認罪,也不肯說出為何翻墻逃遁,這時不知誰告發了劉許,說他狎妓,連青樓女的住處都揭了出來。
此時,劉家才曉得此事。
“......我那叔公那日接了消息,說那夏氏女突發重病,他心急要跑出縣學看那女子,不料跑到半路被人撞見,最后在墻頭被人拉下,以為他是縱火犯。他無法說出實情,只能咬死不說。”
劉春江自斟自飲了一杯,郝修撓了頭,“那既然是這樣,為何還不放了他?”
“呵!”劉春江冷笑起來,“放了他?放了他走水的事誰來頂罪?!”
“可他是縣案首啊!縣里哪有不指著案首爭光的?!”
劉春江冷笑連連,“他是案首不錯,可和教諭、縣官的官帽相比,孰輕孰重?!走水燒死了兩個生員,教諭和縣里的官已經脫不開身了!要是意外起火,非是有人縱火,他們的失察的罪名更重!”
話音落地,郝修不說話了。
劉春江也默了一默,又道:“我祖父為了替叔公討回公道,被當時的教諭縱容生員和亡者家屬毆打,臉上被人燙了一個大疤,人家喊著為亡者報仇,而我祖父自此絕了做官之路。”
這話說完,劉春江看住了郝修,茶水飄出的白氣抵不住劉春江犀利而悲痛的目光。
“你讓我劉氏一族怎么與縣學融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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