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樞門弟子由其師擬名以分派系,其余沒被長老收歸門下的便各自保留俗名,以期考察。明汐為明素青的徒弟,山石道人性“東臨碣石有遺篇“,擬了個臨字便撒手不管。懷君更散漫,他左思右想不得其法,索性望北朝南取了個北字,其門下兩個親傳徒弟便依此分別叫了北鏡、北訣。
懷君白衣白發,望著甚是仙風道骨。——然也僅僅是望著而已。他忽然被點了名,驀地繃直了身子,握緊拳,即便坐在金絲楠木精雕成的高座上亦仿佛待審的犯人。臨衍猜懷君長老該是閉關太久,猛地面對眾人依然緊張得無法自已,而明汐猜璃長老許是被那位驚才絕艷卻又英年早逝的師兄保護了太久,年紀輕輕初擔大任,免不了行止有偏。
也不怪小輩作此想法,若非他曾在妖王血戰中連斬瀟湘無歸兩大妖,少有人能夠相信這位開口臉紅惜字如金的囁喏年輕人有著這樣驚絕的劍法。也無怪好事者曾將他與那位驚才絕艷的師兄相對比,一個人的劍法可以狠厲至此,而其耳根子又可以軟糯至此,稍一個小輩哭泱泱地求個情,他便連戒尺都打不下去了;而稍一點眾人熙熙湊熱鬧的事他便慫了,寧愿躲在后山劈柴都不愿面對這種四方來朝場面。這樣的事在渡劫飛升又沐過血戰的眾仙友中實在不多見。
懷君虛掩著嘴唇咳了一聲——仿佛隨時隨地都在自證清白一般——輕聲道:“一節骨頭而已,現在斷言還為時過早。”言罷,又示意跟前的弟子將手中錦盒捧得更高些,好教眾人瞧得清些。臨衍這才看清楚,暗紅色的織錦上紋著的密密麻麻的符咒,盒子周邊亦雕了細細的咒文,盒子中間躺著一段人骨,森森白骨早已腐得不成樣子,仿佛剛從泥地里挖出來,泥上糊著深綠色濁物,汩汩冒著黑煙。明素青長老示意臨衍湊近些,臨衍領命,待離得近了,才看清這那是濁物,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妖蟲!
“若非這邪物妖氣沖天,也不會引來這么多污穢東西。”明長老道:“再同他們說一遍吧,這東西是怎么得的。”明素青立于五玉座之首,神色肅穆,手握拂塵,身形滾圓,衣衫垂地。若非攬了這長老之職——明汐曾大不敬地想過——他也該是端坐在羅漢殿上任人朝拜的大喜佛。然此喜佛掌門中刑罰,眾小輩皆被他的誡鞭抽過,嚴重些的還被他脫了褲子跪在長生殿里打過,此種情形,令人一念惴惴,甚是膽寒。
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明長勞言罷若有若無地朝臨衍二人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隱有責備,臨衍垂首,明汐大驚,僵在原地一動不動——恩師亦是嚴師,明汐這驚弓之鳥般的性情同明素青大有關聯。
手持錦盒的弟子領了命,沉聲道:“豐城章家二房之女婉儀在上月時不知所蹤,章家報了官,官府百般尋覓亦無所得。昨日大雨,城南密林里的一方土堆被雨水沖開了,露了截人骨,驚了清晨路過的農夫。那尸骨被刨出來時只剩了下身小半截,仵作尋不到線索,后來還是被章家仆役認了出來,原來章小姐天生缺了左腿小指。這半截骨頭連同那殘缺幾片枯骨確是婉儀無誤。”
“那仵作被嚇得半死,章家人找了個云游道士去驅鬼,那人左探右探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嚷嚷這東西邪門,平常術法難以應對。由此,章家便讓人連夜捧上了山來,”明長老道:“你們有何看法?”
殿中甕聲四起,卻無一人提出異議。懷君端坐在高臺上眉頭緊皺,不知其所想。
“臨衍,你作何想?”
仿佛一場鴻運從天而降,臨衍雖面上沉著如水,心下亦有些惴惴:“敢問長老,除此妖氣可還有其他線索?”
殿內霎時落針可聞,懷君虛掩著嘴,細細咳了一聲:“說起來,這景象倒莫名有些眼熟,頗讓人想起當年昆侖虛之事……倒也令人動容。”明素青的臉色更沉了些。昔年昆侖虛凌霄閣出了事,眾仙門驚怒,險些被朝廷一鍋端了,這事臨衍略有耳聞,眾小輩還不知道,瞧著門中長老們的意思,小輩也不肖知道。昔年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孽債就被懷君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中講了出來,眾人倒吸一口冷氣,臨衍忽然覺得,懷君長老這說話不看由頭的性子,想必令其師兄亦跟著吃了不少苦。
短暫的沉默之后,明素青嘆道:“說也無妨,橫豎三十年前的舊事了,在座的各位也想必不會到處去亂說。”
“當年妖族作亂之時,曾有傳聞說宗晅飼了一只乘黃,”她的聲音輕若煙塵,縹得仿佛隔了層紗:“無人知其因緣,而乘黃上古神族,又怎會跟了妖王,亦無人說得清楚。昆侖虛凌霄閣的慕容掌門亦曾飼過一只乘黃,這事倒不是個秘密。妖物卻始終是妖物,狂性大發后將凌霄閣……罷了,往事無關,”他瞥了懷君一眼,又道:“乘黃食腐為生,其唾液有如劇毒,可令白骨成泥。這半截骨頭雖已經腐得面目全非,可我上次見這情形時,卻是在昆侖虛下,尸首遍野,血都浸到了三尺地下。”
“乘黃自此絕跡,你們也不必太過驚慌,”明素青打斷道:“再者說,妖蟲循妖氣而來,或許這妖氣源于其他魔物也未可知。”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一場春雨剛盡,殿中清涼的空氣也沾了爽意。晨鐘之音穩健而低沉,太極殿頂上的琉璃瓦折射出幻夢般的浮光。
“你且帶幾個師弟去探探吧,”明素青道:“算起來章家同你師父還略有些淵源,人家既然找上了門,我們也不可坐視不理。”
“北鏡也恰在豐城捉妖,距你們不遠,”懷君忽然道:“你們可以傳個紙鶴給她問一問。”
“當年之事令凌霄閣蒙羞,現在天下修仙人都盯著我們不放……”明素青一邊說,臨衍又想到殿前廣場上的那一方巨鼎:“……四方成道會在即,你們也各自小心些,千萬注意門派體面。”
臨衍點了點頭。懷君又道:“此去豐城亦只需你們盡可能地搜集些線索,能除妖衛道固然是好事,若遇上了險情也要務必知會門中,尋求幫手,小心為上。”臨衍朝高臺上眾長老稽首,擲地有聲:“弟子必當除魔衛道,不負所托!”言盡,又朝明汐點了點頭,肅然退出了大殿。
晨曦勝血,薄薄地暈在琉璃瓦與連綿的青山之上,讓人無緣由地悲戚。明汐跟著臨衍的腳步走了許久,幾番欲言又止后,問:“我師父他……是不是嫌我丟了他的臉?”
“為何這么說?”
“你是先掌門的關門弟子,劍術又厲害,又有懷君長老護著,自然是眾師兄的榜樣……我只是……”
臨衍了然:“明長老對你期望甚高,嚴師出高徒,你切莫妄自菲薄。此去豐城,你自多看多學,多歷練些就是了。”言罷見明汐長舒一口氣,臨衍又道:“還有,懷君長老護著我這種話今后切莫再說。眾長老對后輩一視同仁,懷君長老雖同我有師叔之誼,但他對我,同對你們,都是一樣的。”
明汐見狀,作揖權當賠罪。
高階弟子魚貫出了大殿,腳步聲窸窣,環佩清越。晨練弟子們亦魚貫出了進了廣場一字排開,遠遠地列隊齊整后開始練習御劍之法,絳紫色衣衫同青山霧雨正相稱。這令臨衍想起入門時,山石道人忙于門中事務,他又太過年幼,懵懂懂坐在殿前廣場的草坪中遙看眾師兄氣吞日月,劍光如初春的雪。再遠的事情則記不分明了,據師娘說,他的雙親亦死于那場曠古之戰,而山石道人在死人堆里將他刨出來的時候,不足月的他竟奇跡般尚有一口氣。
他覺得自己該是幸運的,亂世人命如草芥,而他雖失了恩師,卻還有師娘記掛著,還還能站在早春的曦光里喘一口活氣。
“盡力即可,不必思量太多。”臨衍有些心不在焉。今日本該是師父的忌日,每逢這時他亦本該點一盞長明燈,守在師父的墳前坐上一天。
“可……”
臨衍回過神,輕咳了一聲:“什么?”明汐揉了揉鼻子悄聲道:“今日我見了沐夫人。”
“師娘?”臨衍詫異:“在大殿里?”
明汐重重點了頭:“在師父說話時她從偏殿進來瞧了一眼,又悄悄回去了,沒多少人看見。”許是來瞧臨衍的,明汐不敢多問,臨衍亦自疑惑。師娘就不問門中事,這一番露臉卻又是為何?一邊想著,他又對明汐道:“你就是思慮太重。另外,此去豐城,我們還得捎上北訣,”眼見明汐的臉垮了下來,臨衍在心下嘆了口氣:“他年紀小,閑不住,你是師兄,多擔待些。”
明汐張了張口,最終將抗議咽了下去。
臨衍拍了拍他的肩:“你回去準備準備,我去聯絡幾位同輩師兄弟,黃昏時在山門處會和。”言罷,回了房中,又將那盞擦干凈了的明燈找了出來,鄭重點上蠟燭,猶疑片刻,最終朝著后山的方向遙遙一拜,權當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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