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城的煙雨來得快褪得也迅疾。夜空被將將洗凈,素月分輝,海天澄澈,又恰逢月中,照例該在西街擺上燈會,讓空氣間馥郁的濕意同煙火漫華,游龍爵馬相得益彰。許是受了城西挖出的白骨影響,本月燈節人倒少,鎮子布局緊湊,木質連樓別致精巧,馬頭房頂的檐下墜著小鈴鐺,據聞有辟邪之意。在小攤上放了各色玩物的小販亦仿佛失了吆喝的興致,懶洋洋倚在跟前的攤子上瞧著過往行人;姑娘們閑情倒好,但凡出一趟門,無論外間多么風聲鶴唳,總也會點上紅妝,戴上珠鈿紅纓,眉目流盼。
臨衍喜靜,這種熱鬧場面總歸還是令他覺出些許不適。樂器行的小廝眼見生意寥寥,正準備合上木門。驚鴻一瞥間臨衍恰好瞧見門廳中放了一方長琴,琴身漆黑通透毫不起眼,六弦凜冽,琴尾雕成鳳首模樣,以黃緞掩了些許。他遙遙站著看著,心下悵然。明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待收工的小廝伸了個懶腰,神色懨懨。
“時日已晚,莫去打攪人家。”明汐摸了摸鼻子,心道,怎是打擾,人家不就是做生意的么?
“咦?那不是傳聞中的鳳首琴?”明汐亦湊著窗戶邊看了看,亦感驚奇:“想不到在這小地方竟能尋見。據聞其音清冽如空谷鳴泉,歷史倒久,這樣支在門廳里多半是仿品,也不知雕琴的師傅手藝如何。”——這便是北訣不受待見之處,不分場合,不懂看人眼色,話多。明汐略感不快,北訣絲毫不覺,道:“傳聞桓公子——就是東海斬大蛇那后稱帝那位——他亦是音律高人,只不知他同先掌門誰更厲害些。說起來我也從未有幸聽聞先掌門撫琴,師兄你可有聽過?”
北訣圓臉濃眉,身量極高,一雙酒窩鑲在頰邊滿臉無害,一身腱子肉卻又令人不敢造次——若非如此,明汐早將他揪來以武力封口了。都道弟子隨師,但這話在北訣處是行不通的,誰又能夠想到,這樣聒噪話多不受待見的一個人,其親師竟是個在一到眾人面前說話便臉紅的懷君?
又或許是性子相互補,北鏡師姐心細如發,雷厲風行。北訣聒噪如鴨,一大一小,懷君長老因此便更不必理會門中事務,更躲在他的劍閣之中潛心武學,自在逍遙。明汐揉了揉太陽穴,道:“先掌門自是冠絕當事,師兄的琴音亦有伯牙之質——你能不能別跳了我們要往東街走!”
豐城雖小,章家卻是自持書香門第,三世為相,先帝親筆的一個章字煌煌然掛在朱門牌匾上,子孫守了幾十年的基業卻也敗得只剩這座宅院同這個匾了。章府沿東街南北一路鋪開,高墻深院盡是臉面,其東園里的一枝梨花卻是不經意地探了出來,吹得滿城香郁,經久不絕。正是春末夏初,暑氣將生未生,佛了一衣的花香熏人欲醉,臨衍忽有些犯困。
不遠處的戲臺上有人在唱《長離》,曲詞太過迤邐多情,臨衍不喜,民間卻是流傳甚廣。他曾在聊城聽過全本,統不過故國傷別離,兵敗如山倒,王侯將相竟相登場一類。這一幕該到了衛國兵臨城下,小皇帝頹坐在御案前提筆記下王城中最后時光。
——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未潮平。還有個小生扮作董王妃,水袖翩然,朝那少年天子盈盈一瞥,愁怨累得要從那雙鳳目中滴出來。歌者柔腔婉轉,倒比聊城初聞時入木三分。他沒由來地一愣,回過頭,只見巷口掠過一抹清瘦的身影,似是一個姑娘,那背影像極了……他說不清是誰,只依稀瞧見紫衣羅帶,裙邊繡著繁花繞蝶,如墨的情思里簪了一支鳳頭簪子,飛鳳含珠,珠玉小巧可人。
——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他看到那姑娘悠悠回過頭,瞧了他一眼。極其好看的一雙眼睛,一張臉的左半邊被長發遮住,隱隱透出一塊暗紅色胎記,從眉頭蔓延至唇角。臨衍心下詫異,不覺可惜,亦不覺驚悚,只有詫異。
“師兄?”
他回過神,北訣在他跟前擺了擺手。那姑娘卻是不知所蹤了,臨衍一晃神,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北鏡可有告訴我們去哪里匯合?”
“東街慈恩寺前邊的石獅子處,”北訣道:“但她剛又跟我說,她想趁月色往城外去看看埋尸之地,讓我們往府衙那頭先去,婉儀的尸體停在那邊。”
“好好說話,擠眉弄眼的嚇唬誰呢。”明汐往北訣腦門上輕飄飄拍了一掌,一掌落空,北訣卻也不敢東張西望了。臨衍一皺眉,道:“章家一門三相家風甚嚴,她一個深閨小姐為何會在密林里被人發現?今日月色甚好,山精鬼魅自行退避,倒是有趣。”
北訣揉了揉鼻子,心道,師兄你一口一個有趣,我這嚇得汗毛都要立起來了。他重重一咳嗽,道:“我方才看到后街上有賣紙錢的,師兄你可需我去買些紙錢元寶?今日是先掌門忌日……”
他這一說,眾人倏然沉默。北訣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可憐兮兮又瞥了一眼臨衍,囁喏道:“我也沒有別的意思。”
“知你好意,無妨。”
明汐眼看就要把北訣瞪出兩個窟窿。臨衍心下疲憊,捂著額頭,扯了一把明汐的袖子,道:“確實,尸骨發現之處無論如何也該去看一看。可章姑娘的尸身還停在府衙里,夜長夢多,不可再等。官府那邊我同明汐速去一趟,你先去與北鏡會面,遇了她再去一趟城外樹林——切記遇事莫沖動,若遇險情傳音我同明汐。”
北訣踏著月色走遠,一步三回頭,欲言又止。明汐嘆了口氣,百思不得其解:“就這張不爭氣的嘴,師兄為何那么慣著他?”
“有么?”
每年師父祭典,終年綠意的天樞門都會暮然下起雪。有一年漫天瑩白,天地無極,他跪坐在太極殿前的石階上,恰是北訣現在的年紀。也正是那天,懷君長老從太極殿里走了出來,摸了摸他的頭。
——“今后若有什么難處,來找我便好。”
露從今夜寒白,不同于那時候清冷。今夜倒是和風清疏,玉壺高懸。
縣衙坐落在豐城西側,此時朱門緊閉,夜色里頗具威嚴。偏門前的石獅子邊上飄一張被揉皺了的古黃的符紙,不知和人所為亦不知所做何用。明汐瞧著符紙上筆走龍蛇卻不寧所以的朱砂墨跡,撓了撓頭,越發懇切地覺得那東西不過幾筆鬼畫符,并無驅邪避穢之效。凡人避鬼驅邪或是求仙問道總歸不是壞事,機緣一事遠非人力能為之,但求心安也好。
天樞門弟子雖潛心修道懲奸除惡,亦不可枉天命為之。由太極殿西側的山路往上有一方瑤光閣,閣中門廳里掛了個牌匾,匾上大書“無為”二字。又傳聞那牌匾后頭藏了一截鞭子,由隕星提煉出的精鐵石首尾相接鑲嵌成十三節,一鞭子掄下去皮開肉綻都還是小事。眾弟子私下里將此神物同明長老手中的戒鞭相媲美,并給其取了個攝魂之雅號。雖然在明汐的記憶中,同輩那些斗雞走狗的淘氣弟子抗下云纓長老的戒尺也不過哀嚎半月,而真正領教過那攝魂鞭的——或是被嚇怕了,或是被廢了修為就此銷聲匿跡,橫豎未見記載。
臨衍敲了敲門,靜待不過片刻,一個年長的衙役便從院內迎了出來,他自稱姓鄭,五十歲上下,駝著背,干癟瘦弱,一顆緊小的頭頂上稀疏露出幾根泛白的頭發絲。他手提昏暗的燈籠,就著光打量了二人衣飾與腰間掛著的長劍。明汐有些不快,卻也不曾點破。
臨衍上前作揖:“勞煩鄭老先生帶路。”
“先生二字當不得,叫我老鄭就好,這邊請。”明汐跟在二人身后,又瞥了一眼那石獅子上粘著的符紙,眼光卻不由得掃到了獅子邊蜷著的一堆黑影,大約是個斜躺著的人。明汐揉了揉眼,他平日里自認眼力尚可,而這黑乎乎的一團人影仿佛悄無聲息憑空出現一般,方才來時仿佛并未瞧見。燭光晦暗,只隱約照見那人衣衫襤褸,頭發以麻繩草草系著,繩子一頭似乎是墜個小小的八卦墜子。那人抬起頭,他的左眼長了個大瘤子,對上他的目光,目露驚慌。
明汐亦感怪異,張了張口。臨衍也看見了那人,一點頭,道:“天寒露重,見此事不可不管。”言罷,從懷中掏出錢袋,輕喚了那人幾聲。明汐百般不愿,將那錢袋單手在那人跟前搖了搖,那人仰著頭怔怔瞧著他,目光順著他拿錢的手掌又掃到了明汐那深紫色暗紋銀杏葉的衣領子上,陡然一驚。
“天樞門?”那人一喊,旋即哆嗦著雙腿蹭到門邊,緊緊拽了明汐的褲腿,雙膝一跪,驀地叩了個大禮。“少俠莫走,請千萬為我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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