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間,一位身著湖綠色長衫的貴婦人恰從不遠處廊橋上匆匆走了過去,跟在她身邊的侍女門一邊舉著傘,另一頭亦步亦趨神色肅穆,唯恐不敬。那女子后頭的藕荷色長裙女子亦作富貴打扮,提著跟在前頭女子身后,環佩玲瑯,裙邊繡著蜂飛蝶舞,一路跑出了薄汗也不見得擦一擦。
“娘親!娘親!”章譽銘手舞足蹈大喊了一聲,藕荷色衣衫的女子聞言,面露喜色。“娘親,我在這里!我要去看……”奶媽見狀也顧不得不敬,一把捂了章小公子的嘴,欠了個身掉頭就跑。章譽銘被她顛得難受,又嚶嚶地哭了出來;而北訣一時進退維谷,跟奶媽走也不是上前搭話更不敢,所幸直愣愣待在原地,但求人命安好,師姐不怒。猶疑間他又見了門廳里墨綠衣裳的男子,神色凝重,步履生風,而師姐同章老夫人未曾跟過來,遂來不及思量,一個箭步竄超前去,眼見著浩浩蕩蕩的人群路過浮橋朝后院匆匆行去,他遂悄聲混在了隊伍的末尾處,弓著身子同他們一道行去。
所幸要事在前,竟無一人覺察出混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的八尺美人。
“夫人饒命!姐姐無心之失,夫人請切勿動氣傷身!”跪在人群正中的小姑娘眉毛稀疏,面相有些薄了;而那個渾身濕透,側躺在她身后奄奄一息那位姑娘倒福相好,面如銀盤,緊閉著的雙眼上睫毛顫巍巍地惹人心疼。湖綠色衣衫的章大夫人抬手一巴掌便扇在了她的臉上,一旁的下人見了,一個個噤若寒蟬。
“你告訴她,要死也別死在這個家!二小姐之事尚未追究你偷懶耍滑之責,現在一條賤命倒想來污我百年門庭?!”被打了的小姑娘趴在地上嚶嚶地哭,側躺在一邊的侍女顫了顫睫毛,半擠開一雙眼,渾身止不住地哆嗦。
“夫人息怒。”大概下人們除此外無甚可說,而墨綠色衣衫的男子亦無甚本事平息自家夫人的怒火。
大夫人身邊的侍女見狀,腳尖朝那枯鬼一般蜷在地上的侍女踢了踢;那姑娘又抖了抖,緩緩挪到大夫人腳邊,氣若游絲道:“大丫一條賤命,死不足惜,望夫人成全。”——這大丫的名字也不曉得是誰起的,北訣想,倒是……頗為不同尋常。
“那倒有趣,我昨日才聽說你在下人房里繡花,怎么畏罪自殺也不挑個好時候。”大夫人威風八面,一雙丹鳳眼往地上的侍女掃了掃,又掃了一眼前院中北鏡所在的方向,意有所指。北訣又往墻根縮了幾步。
身著藕荷色衣衫的三夫人倒溫和,道不知怎的養出了章譽銘這樣一個小臭屁。她向著二位管事的一福身,又朝那侍女道:“二小姐心善,想來也不愿見你狼狽。官府既認你無罪,我們也斷不會為難與你,你這又是做什么呢?”
大丫聞言也不答話,伏在地上嚶嚶地哭。大夫人看得燥了,抬腳就踢,那丫頭的胸口挨此一腳,擰著眉怯怯地受了,半捂著嘴唇猛咳。北訣見之不忍,正待上前,卻被旁邊一人拽了衣袖,手指數在唇上噓了一聲。
“……你……”而章譽銘小公子,果然在章家大宅子里能夠予取予求。他拽著北訣的衣擺不滿地晃了晃,示意他將自己舉高些,以便獲得更好的視野。而他大伯目所能及的視野想必也會令他皮開肉綻,北訣想了想,頗為厚道地將他安放在了園中一株大槐樹的樹干之上。樹頂有一窩鳥,啾啾地叫得人心癢難耐,章譽銘蹭著樹干示意北訣一會兒去掏,后者瞪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眼見著前方熱鬧非凡,章譽銘遂乖乖坐了下來,拽著北訣的衣領奶聲道:“嘖,已經撈起來了啊。”
章譽銘隨手從懷中掏出一個油桃啃了一口,想是為了堵住他的嘴,奶媽隨身早有準備。而另一邊的大丫則哭得梨花帶雨:“二小姐遭此厄運全賴我,那日她同……同妹妹出門之事我毫不知情,賴我一時疏忽……”
北訣聞言朝章譽銘道:“你可知你姐姐那天去了哪里?”
“女孩子家家的一個人跑出去,我又怎么知道。”章譽銘的小腿蕩悠悠地掛在大槐樹上頗為優游,北訣扯了扯他的褲腿,軟聲道:“那你可知道些什么事?什么都行,這對我很重要,求求你了。”
這兩句軟話捧得章小少爺龍心大悅:“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大伯會打死我的。”
“二小姐平日里同誰在一起的時間多?”
“大丫頭,二丫頭,”他指著跪在大夫人左側方,被打了一巴掌的小姑娘道:“那是三丫頭。”
“那二丫頭現在何處?”
“我怎么知道。”章譽銘翻了個白眼。言罷不耐地砸砸嘴,撐起身來試圖去掏那窩鳥。
北訣點了點頭,又瞧前方跪著的丫頭被三夫人示意扶了,顫顫巍巍支起身,旋即弓下身子朝大夫人行了個大禮:“承蒙夫人照顧,大丫自幼家貧,能蒙章家賜一口飯吃已經感激涕零。而今小姐出事我難逃其責,只求大夫人允我削發作尼,在慈恩寺里了此殘生,日日為小姐和章家祈福,也不枉小姐賜名之恩。”言罷,又朝大夫人叩頭,后者哼了一聲,人群寂然。
“去吧,看著就心煩。”大夫人接過三夫人雙手遞來的帕子,往額頭上輕拭。一滴水珠剔透地滴了下來,砸在她的額頭上,順眼眶往下滑。旋即更多的水珠落了下來,天邊漫過一聲驚雷,云層翻卷如浮浪,方才薄晴的天色此時卻倏然暗了下來。
豐城的煙雨,來去皆迅疾。侍女忙扶著各自的女主人回屋避雨,眾人亦各自散去,樹葉沙沙作響。北訣將章譽銘從那大槐樹下一把抱了下來,兩人湊得極近,雪白玉佩就在他的胸口,他卻隱隱探到了妖氣。不重亦不邪,清淺浮動,仿佛不經意沾上的一般。世間草木山靈成精成妖不是怪事,可世間成精了的山靈走獸能留下如此妖氣者必也是走獸中味兒極大的一種。
而章家大老爺雖被雨水澆了一身狼狽,眼力倒是好,遙遙站在門廊下,隔著一簇碧玉般的綠竹尚能將北訣懷中的八爪章魚一眼認出來:“你這小兔崽子在這里做什么?!”
“跑跑跑,快跑快跑。”而章小友畢竟太過年輕,竟以為大雨滂沱能將他二叔的怒火澆滅。
北訣無奈之下抱著小肉團子掉頭就跑,雨天路滑,人生地不熟,他穿過了油滑的鵝卵石小道,繁花搖曳掛在枝頭,樹枝刮得他面目生疼。從后面趕來小廝亦是忙得慌了,腳下一滑,頭也不抬地朝他背上一撞,兩人站立不穩,北訣兜著章譽銘的屁股險些滑倒。
“誒?停下停下快停下!”雞飛狗跳,人仰馬翻。被章小公子這么扯著嗓子一喊,北訣聞言回過頭,只見亂哄哄的人群作鳥獸散,墻角一束君子蘭的長葉微微地顫。大雨隆隆地澆了下來,他扶著八爪魚一樣章譽銘,堪堪站在雕了吉祥云紋,象征百年門庭的光滑如洗的青石磚上,被大雨澆透了一身。奶媽撐著傘奔命般跑了過來,章譽銘死拽著北訣的衣領道:“我剛聽到神仙哥哥在喊我,你快,快帶我回去!”
“誰?”
“神仙哥哥!我在這里呀!”
妖氣被雨水與熱浪蒸得濃了。他放下手中的小屁孩,捏了個訣,一束白光自他手掌中傾出,倏然朝著君子蘭邊的門洞中飛略而去。
“你方才說那方玉佩是誰給你的?!”章小公子還未開口便被奶媽一把攬進了懷里。奶媽狠狠瞪了北訣一眼,逃命似地挾著章譽銘飛奔而去,北訣瞧了瞧他們又瞧了瞧那被符紙燒了半邊碧葉的君子蘭,思定片刻,慌忙提氣跟上。手中長劍輕聲嗡鳴,七彎八折的竹林中一個白衣的聲影以非人的速度在濕滑的青石板上狂奔。一路妖氣蜿蜒,混合著雨意與愈發濃烈的腥臊味兒,百米之外尚且清晰可聞。
——這狐貍的味道怎么那么大。大雨滂沱,來路濕滑,北訣在奔襲中卻沒由來地想到這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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