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過官道,車轍滾在干燥的土地上揚起些許灰。已近暮春,三月芳菲還沒來得及綻放,山里的翠意卻已經先覺察出清陰之濃密。算年年,落盡桐花,寒無力。
過了張家凹便要轉小路,山路九曲蜿蜒,順著平沙溪一路朝南,再行十日,便可隱隱見著山谷中將開未開的桃花。此處原名叫翡翠谷,后來其主人嫌這名太俗,硬是改成了桃花谷。也不怪他越改越俗,桃花谷這名卻是更為應景,蓋因驚蟄一過,滿山翠枝經那春風一吹,一夜之間便點染得漫山灼灼。此處有江上人家的炊煙,有舞困榆錢,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于理來說,便也有酒空金樽,花困蓬瀛。因而上一次朝華來此的時候,被那漫山的芳菲迷了眼,竟也險些迷了路。
結界力量道越發地弱,馬車行至一座石橋邊,橋太窄,橋上的牛車將石橋堵得嚴嚴實實。車夫遂下了車,將馬車停在一邊等那牛車先過去。老黃牛一步一慢行,趕牛車的老漢也是個慢性子;朝華瞧得急,險些掀了馬車簾子以法力迫其趕快些。
臨衍躺在車里,面色死白,眉頭深皺,胸口的血窟窿被紗布蓋著,一身被血污了的白衣還沒來得及換。
“能否快些,我這里等著救命。”她怒叱了車夫一句,車夫一聳肩,道:“小姑奶奶,你這是想讓我飛過去啊?”金花蟲縈在臨衍的傷口處若隱若現,朝華撩下簾子,冷聲一哼,又把車里的熏香換了一道。
此香馥郁,名喚“喚魂”,可鎮人魂魄十五日。
那牛車好容易慢騰騰地過了橋,車夫正待一揚馬鞭,卻又被朝華叫住了。她一步跳下車,問那趕牛車的老漢道:“老人家,前頭可有一個叫桃花溪的地方,那里可有一處人家?”趕車的老漢耳朵不大好使,搖了搖頭。朝華便又大聲吼了一遍,那人一聽,連點頭,道:“桃花開得好,姑娘去看看去。”
朝華氣急敗壞,撩起簾子,卻聽一聲稚嫩的童音道:“小姐姐想去桃花溪?”原來牛車里還坐著個八歲大的女孩。那孩子梳著兩個羊角辮,皮膚黝黑,肉肉的小手上提著一籃子迎春花。她見朝華焦急之色,忙跳下車,指著村子西邊的一座山道:“往哪里去,還有半日便到了,”罷了又道:“我爺爺聽不大清,小姐姐莫要見怪。”朝華見其實在可愛,心一軟,給她化了一支牡丹。
千葉肉紅色的牡丹墜在一籃子迎春花里,小丫頭甚是詫異,晃了晃腦袋,又道:“小姐姐這戲法好玩。可我不喜歡這大紅花,我喜歡蝴蝶。”朝華無奈,便又將那朵國色天香的牡丹幻成了穿花的蝴蝶。牛車漸行漸遠。朝華又對車夫囑咐了兩句,待馬車便又繞過炊煙裊裊的村子之時,晌午已過,空氣中還蒸著些許暖意。
繞過小丘一路往西,順溪流往下坡,馬被拉得有些急。又轉了兩個急彎之后,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只見數間草廬閑適而慵懶地安放在一處空地上,草廬跟前有稀稀落落幾棵桃樹,桃花還沒開。再往前便是一股清溪,溪流潺湲,溪上有橋,溪水中的鱖魚經過一個冬天的孵化,也逐漸長得肥壯起來。
朝華給車夫塞了幾個錢,那人也算勤快,跳上車,將臨衍小心平放到一塊木板上。朝華走上前去敲了敲門,房前有半畝田,田里草盛豆苗稀,說不上繁盛,若說零落卻也不盡然。她又敲了敲門,一邊敲一邊想,若那人再不出來,自己便信手轟平這座山,這一念一想,門開了,一個懶洋洋的青年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還打著哈欠。
他一見朝華,一愣;朝華見了他,也是怔忪。這張臉她從未見過。他身著月白色羅衫,身軀羸弱,面容枯槁,右側的臉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曬斑,正在右眼下方顴骨處。他的臉頰凹陷得厲害,不知道的人或許以為此人為餓死鬼投胎,或者至少也該被餓了十天半個月,而便是這樣的一張臉上竟還掛了雙好看的丹鳳眼。他的眼尾微微揚起,目光通透,泛著淡淡茶色。他抬眼盯著朝華楞了半晌,側開身,往草廬的門框上一靠,懶洋洋道:“喲,九殿下。稀客。”
朝華亦自怔忪。怔忪且心酸,她想起第一次見他之時,那時他還是駕龍舟,御奔雷,鼓瑟吹笙,舉長弓兮射天狼的日神東君。她愣了半晌,心緒起伏萬千,許久方才憋出一句話:“你怎的……竟換了這樣一張臉?”
那車夫見二人磨磨唧唧實在心焦,敲了敲車門,催促二人快些。朝華這才如夢初醒,忙哄著東君將臨衍抬了,三人一通手忙腳亂,這才將那半死不死的人抬進了屋里。臨進屋前,東君朝朝華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眼,此一眼戲謔,令朝華更是無言。
一通忙完已近晚飯時間,那車夫見二人絲毫沒有用餐的打算,自悻悻離去。臨衍被他二人擺在屋里一方石臺之上,雙目緊鎖,面如死灰。屋里透出難言的霉味,日光從茅草縫隙間灑落下來,撫在臨衍的臉上,又在他的眼睫上勾出小扇形。東君將其打量了半天,嘖嘖一嘆,道:“為何我竟毫不意外?”
“……閉嘴。先救人。”
古籍記載東君生得一副風流好皮相,一身青云白裳,援北斗兮酌桂漿。然一身皮相終抵不過歲月摧折,再是煌煌之日神,經歷了幾世輪回,能存其一二分神力已是實屬不易。更何況太強的神力沒有適宜的容器也是令人頭疼,是以這幅容器雖不說令其十分滿意,也好歹是個天賦異稟的,可以將就著用幾年。東君命朝華往后院水缸中抬一盆水過來,后者悻悻地去了,他乘機打量了臨衍半晌,一時感慨,千頭萬緒,忽有種時空倒錯之感。
若那人還在,必對生死之事有另一層的見解。他一邊想,一邊輕嘆,順手剝開了臨衍的衣領。纖白的皮膚下是年輕的骨骼與肌肉,生機勃勃。細塵浮在陽光中沉浮,他捂著嘴連咳了幾聲,想,同是凡人的肉體,為何這具身體卻對疾病纏綿之事這般敏感。
——對人間山水的溫柔也是敏感而感念。他又一嘆,將臨衍的腰帶一抽,朝華正抬著一盆水進了屋,見狀一愣,許久后道:“……你,要不要顧及一下我?”東君回過頭,瞪了她片刻,雙手一拍,道:“行,你的東西,你自己來。”言罷,他好整以暇往門框上一靠,雙手抱臂,滿臉金貴。朝華瞪了他一眼,見其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神色坦然,幸災樂禍,她不料此人竟七百多年過去還是這副操行,遂嘆了口氣,走上前,將臨衍一件一件剝了個精光。
他胸口的傷疤焦黑見骨,血已經凝住了,血塊周圍沉浮的除了朝華的金花蟲,還有一股難言的妖氣。東君一挑眉,道:“這還沒死,當真有趣。怎的搞成了這樣?”
“……一言難盡。”朝華道。后來她將畢方一箭射殺,四方石應聲破裂,畢方在里頭待了太久,魂魄被此靈力撕碎;王旭勇自然也沒能活得下來。朝華有天子白玉圭護體,雖也受了傷,好在魂火無礙,倒是臨衍……她一想,又是滿腹難言。天下僅此一份的“喚魂”給他用了,若這還救不回他的性命,那……她便又只能將他親手引到長河里去。
這般令人痛心疾首之事,還是莫要發生的好。她順著他健碩的肩膀往下剝開,皮膚勝雪,一身骨肉倒是練得好,絲毫看不出穿上衣服竟是這般驕矜一個人。她一路往下,一雙手停在褻褲褲腰之處,滿心怪異,回頭看了一眼東君。便是她再臭不要臉,這般隱秘還是多少會有些羞愧,然東君見其,手一抖,臉一紅,更是好整以暇,雙手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趁機驗個貨。”
“……”朝華氣急敗壞,一把拽下臨衍的褲子,又白了東君一眼。
東君見之,不惱不焦,踮起腳往石臺上一看,一挑眉,嘖嘖道:“……不錯啊,自古英雄出少年。”
朝華忍無可忍,操起水盆里的毛巾,往東君臉上狠狠一砸,轉身就走。
東君哈哈大笑,待其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好死不死道:“跑什么?你任務還沒完,給我回來。”他笑夠了,抓起朝華的手,將其強拽到石臺邊,石臺上躺著的人一絲不掛,她只覺一張老臉都給此人丟干了,滿心滿腹皆是老天不收此妖孽,奈若何,奈若何。東君一晃手腕,不知從何處幻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他將朝華的手一翻,徑自在她的手心上割開一道口。
殷紅的血絲旋即沁了出來,東君神色一凜,翻著朝華的手,將其鮮血往臨衍身上滴了幾滴。血珠滴落在皓白皮膚上,梅雪相合,隨著血滴越來越多,血流滾下臨衍的胸前,一路順肋骨趟到石臺上。石臺表面并不光滑,這般仔細一看,那縱橫的溝壑紋路竟是密密麻麻的咒符。朝華的血順著細細的紋路流淌蜿蜒,待整片石臺都逐漸燃起些許火焰似的光的時候,東君拉起她的手,道了聲“可以走了”。
失血不少,她已感覺有些暈,又為東君此奢侈感到痛心疾首。此乃上古神血,一滴可令江海翻滾,一捧可令白骨生肌,他乘機薅得她臉色發白,想來此石臺還另有他用。用之作何,不言而喻。然此世間能令人魂魄歸體的就此一人,再無他處,遂奸商也好,妖孽也好,她也只能生生忍,生生受,且還得堆著個假笑給人道個謝。
朝華一念至此,越感唏噓。她將自己的手仔細以白絹包好,推門而出的時候,天邊已是云蒸霞蔚,天邊明霞十頃光。天地仿佛被一燭烈火給點燃,山頭水邊盡是灼灼艷色,令人不可逼視。此情此景,即便她曾在前朝帝都的九楓山上見過,當此時,也不由醞起一股道不明,理不清的鈍痛。豆寇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驚。
距她上一次來此拜會故人,足足過了百年有余。而那時候住在這里的人是東君也不是東君,東君還沒換上這副身體,她也不曾這般惶然愴然。何為生死?何為時光?何為百年之約,又何為茍延殘喘?她不敢想,不敢言說,剪不斷,理還亂。頭頂上陡然起了一陣風,朝華回過頭,只見茅廬的屋頂燃起了一股鳳凰火一般艷烈的光。此光為涅槃,她突然想,那是她跳下輪回境之前,輔一回頭所看到的九重天上的霞光晚照。
那日,九重天破天荒地有了些許劈開濃夜的光。她的哥哥,神界太子,也是這般長衫烈烈,一身玄色,站在輪回境的另一端,遙遙看著她。
那畢方有一事沒有說對。九殿下自小得天帝垂憐,得天后與太子寵愛,得天下奇珍異寶,法器靈物,唯獨沒有自由。
那輪回境前的縱身一躍,她張開手臂,覺得自己仿佛長出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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