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衍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身著玄色描金云紋大氅,長發結而未簪,綴在腦袋后頭,與披風一道一走一搖晃。自己身處的這條長廊雕梁畫柱,精致而華美,左側正對遠山一抹夕照,右側是白玉雕成的一個又一個拱門,拱門頂端的浮雕是天狗食日。門上垂下的天青色柔幔隨風低徊,當風和暖,恍若閬苑仙境。他聽到滾滾的水聲,正自疑惑,往左側一看,只見白玉欄桿下方,洶涌的水流一瀉千里,一落千丈,墜入不知何處的深淵里。
原來此宮殿依山而建,巨大的瀑布恍若天河,水流經能工巧匠引流,由殿頂平臺穿宮殿而過,淌過浮橋與回廊,一路歸向極淵作了波濤。
長廊盡頭的一扇門開著,天青色簾幕被風掀起弧度。門中有光,風中有瑤琴之聲。他走上前去,隱隱聽到了嬰兒的哭聲,臨衍大驚,既驚且喜,撩起此簾幕的時候,他的心仿佛要鼓破胸膛而出。
門后是一方大殿,殿中張燈結彩,滿眼盡是金色。成千上百的金色蠟燭懸浮在頭頂之上,照得空曠而陰冷的大殿溫暖如春,殿中眾人衣香鬢影,甕聲議論,見了他,紛紛讓出一條去路。他看不清任何一個人的臉,只覺腳下柔軟,原來他正踩在一條金色的毯子上,毯子一路朝前,盡頭是一座高臺。高臺上的人回過頭,看著他,那女子也是一身淺金夾月白的長裙,她的身形恰被石臺階旁的一個燭臺擋了,看不清形貌。
石臺階兩側站了兩排侍衛,皆是身披金甲,神色肅穆。臨衍一邊朝前走,一邊心下期盼,盼的卻不是那個身著淺金色長裙的女子。就如……就如一只飛鳥被他折了翅膀,關在黃金鳥籠里,待那鳥再被他放出來的時候,他看著她,有種征服者的自豪。他一步一步走上臺階,踏上高臺,回過頭,四方朝拜。
右手側的那個身披黃金甲的侍衛躬身朝他說了兩句話。
一個身著石青色長衫的年輕人走上前,端著個托盤,盤中陳著一幅長卷。他一抬手,侍衛將那副長卷緩緩展開,卷子繪的是四海山川,人間盛景。長卷一點點展開,仿佛漫無盡頭,他低頭看著,不發一言,下面的人也不敢發一言。右手側的一個身著黃金甲的侍衛見其看得專注,從靴子中陡然抽出一把短劍,向他刺來。
“亂臣賊子!”
他聽到人群驚叫四散的聲音,此聲太嘈雜,蓋過了嬰兒的啼哭聲。他冷笑一聲,不由自主地手指一曲,朝那人一掌推去。此一掌轟開了那人胸前的護心鏡,那人避也不避,篤定了心思要同他魚死網破。短劍距他的臉僅有咫尺之距,臨衍感到自己長袖一揮,下一瞬,他已瞬移到了那侍衛身后。
自己何時學會的瞬移之術?
他還沒來得及驚懼,卻感覺自己不由自主抬起了右手,此手凝了萬鈞之力,一掌擊碎了他的黃金鎧甲,這還不算,他感到自己一手溫熱,血肉旋即被撕開。他一低頭,發現自己的手正穿過了那侍衛的后心,而他掌中握著的,正是他的心臟。
臨衍將那心臟生掏了出來,人群驚而四散,場面亂作一團。方才大開的門旋即被侍衛關上了,金色的蠟燭浮在天頂之上,大殿中盡是眾人的驚叫之聲,他將那顆尚有余溫的心臟丟在一邊,侍衛還未來得及回頭一眼,便倒了下去。他右側一人給他遞上一塊絲帕,那人男身女相,長得甚是秀雅,嘴唇邊上有一顆痣。
方才還佇立在高臺跟前的侍衛紛紛拔刀,一殿衣香鬢影,頃刻便成了一殿的屠殺。
他將手細細擦拭干凈,將帕子隨手一丟。他看到一個女子爬到他的腳邊,那女子抬起頭,眉目清秀,他認得她。“王……我瑯琊一族斷無謀反之意,求求你,我們……”她還沒有說完,她身后的一個身披金甲的侍衛便已拽起她的頭發,長刀橫頸,血流飛濺。紅顏白骨,頃刻便沒了蹤跡。
臨衍心下一片快意,一片暴虐,頃刻卻又再次騰起一股征服者的自豪。他走上高臺,將方才嚇癱了的女人,他的新婚之妻一把拽了起來。那女子極為怕他,想躲而不得,此令他不由冷笑。男身女相的侍衛走到他的身邊,陳著一把長刀,刀上沾了血,血跡未干。他往臨衍跟前單膝一跪,朗聲道:“吾皇萬歲!”
他連喊了幾聲,喊聲震天。下一刻,殿中諸人——那些身披金甲的侍衛,那些還活著的盛裝之人,便也烏泱泱朝他跪了一片。
“吾皇萬歲!”
他極目望去,三山四海皆是跪著的人頭,被他征服的土地。
忽地周遭景色再度變換,臨衍發現自己又墜入了繁華的街市之中,周遭甕聲四起,四周百姓跪了一地。這一次,他成了跪在人群之中的那一個,他大著抬起頭,透過士兵林列的長矛,看到一架馬車由遠而近。車沿以金絲絨布裝點著,車轍上掛著松綠石串,石串相互敲擊,清越作響。
“吾王萬歲!王后萬福!”他聽到周圍有人在這般喊,他便也跟著一起喊。
一陣輕風拂過,車架的簾子被掀了起來,露出女子好奇張望的一張臉。此處炎熱,周圍皆是呼嘯的風沙,那女孩子以輕紗覆面,露出一雙眼睛。如小鳥一樣的眼睛,他想,秀色可餐。
馬車疾馳著奔遠,揚起一路沙。他聽到周圍有人竊竊議論,有言道,王上年少統領三軍,打得龜茲國毫無還手之力,甚是令人拜服;又有言道,王上玉轡紅纓,珠鈿翠蓋,王后出身高貴,又有著國色天香的美貌,甚是讓人羨慕。
臨衍緩緩站起身,揉了揉跪得酸脹的腿。他還沒有站穩,便被一個少年人撞了一下。那人莽莽撞撞,隨口道了聲歉,旋即轉過身,對旁邊那人道:“是也是也。大丈夫當如此。”
大丈夫當如此。
臨衍猛地睜開眼睛,這一睜眼,卻又感覺天旋地轉,頭痛欲裂,夢中吉光片羽的場景都稀稀疏疏忘了個干凈。他感到后背一陣冰涼,胸口一團火燒似的灼熱,此冰火相間令他愈感奇異,他顫抖著手臂勉強支起了半個身體,胸口一團殷紅的液體順著腰腹滾了下去,越滾越燙。
他這才發現自己沒穿衣服。
臨衍大驚失色,坐起身,只見石臺上溝壑縱橫,法力若隱若現;不遠處有一個木桶,木桶邊沿掛了一條潔白的帕子,桶中放了水;屋內陳設簡陋,墻壁是泥土混著茅草匆匆糊的,房中四角點了四支蠟燭,每支蠟燭都燃著火,火苗呈璀璨的暖橘色,一個屋里蔓延著的氣味陌生卻又似曾相識。就如將草席子埋在陰雨綿綿的馬房中幾個月不洗那般的陰冷與酸腐之氣。
月近中天,茅棚頂上透出些許星光。臨衍掙扎著站起身,又忙以帕子遮了要害之處,滿心滿腹皆是震驚于疑惑。他扶著木桶朝里邊一探,清水映出他的一張臉,那張臉同他在夢中所照見的自己十分相似,卻又有極大不同。他將手伸入木桶里一攪,水流冰涼,嘩嘩的水聲在此靜夜之中十分鮮明。
東君聽了水聲,打開門,恰同他有了個尷尬的照面。朝華跟在身后,瞥見臨衍未著寸縷的身軀,一挑眉,見怪不怪。這讓臨衍更覺萬馬奔騰一般的怪異,東君給他丟了一件麻布白衫,他忙接了,背過身,囫圇往身上一套。這一套卻暴露出他背上的一道疤,疤已有些年頭,由左肩到脊椎,雖已不慎明顯,然新生的皮肉橫在這般白玉雕成的身體之上,卻也煞風景得很。朝華見之,一愣,進退維谷。
臨衍穿好了衣服,回過頭,佯裝鎮定,咳了一聲,道:“此是何處?我為何又在這里?”他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在四方石中被畢方的鳥嘴貫穿了胸口,千鈞一發之際,自己將晗光沒入鳥腹之中,再之后的事,卻只剩朦朦朧朧的吉光片羽,記不起來,也拼湊不完整。他一念至此,便又往石臺邊一摸,道:“我的劍呢?”
朝華咳了一聲,還沒說話,卻被東君搶了先。兩頰深陷的青年說話極為不客氣,也極其懶洋洋沒有朝氣,他將臨衍如挑豬肉一般地打量了一道,雙手往胸前一抱,下巴一抬,道:“你可知道自己已經死過了一次?”
“……什么?”臨衍聞言,只覺此間云里霧里,較之在豐城時被朝華從江水里一把撈起來的時候還更為勞累與費勁。
“竟不知道?”東君一挑眉,懶洋洋一開口,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身負一半妖血,是那妖血給你保了半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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