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感到自己在不斷地下沉。
環繞著她的氣息深沉似海,她仿佛又回到了鬼蜮之中不生不死,半夢半醒的歲月之中。她的前世與今生,九重天的雷電與人間四時混作一團。她夢到了故國的城墻,月下撫琴的白衣仙人,她看到萬家燈火漂浮在自己的腳下,薄紅的浮光仿佛一汪揉皺了的泉水。
她的心口劇痛,沉重的身軀往不知名的水流之中下沉。她甚至無力睜開眼,更無力去回想懸崖上的霧氣與一場激斗。
無論誰輸誰贏,最終被繳械的人也定然是她。她那些埋在冰雪之中的過往不斷地翻爬出來,如漫天巨浪一樣將她摧折,蹂躪,卷入到斷裂的時空間隙又將她吐了出來。
她覺得自己身如浮萍,四周茫茫一片黑,而那盞曾經將她點亮了的魂火卻再也照不見她。
他既不在長河,也不在茫茫人間之世。正如他輕率地許下一生之約一般,他的離開也十分突兀,一場告別至為漫長,也至為奢侈。
朝華茫茫然睜開眼,水流聲舒緩纏綿,她感到了落在自己臉上的一滴水。
朝華奮力坐起身,此處為一鐘乳石洞,石洞不透光,鐘乳石錐上結了薄薄的冰。她的胸口處縈繞著點點浮光,此為金花蟲,可以護住她的心脈。
司命放在左手觸手可及之處,她的衣衫完好,周身雖劇痛卻好歹還能正常活動。朝華張開左手又將手腕握拳,如此反復數次,待她確信自己千年老妖果然又沒死成,這才長嘆一聲,怔怔然望著自己的手掌發呆。
朝華早些時候被憤恨激得暈了,此時再一細想,越想便越是膽戰心驚。
生死之事于她不是大事,左右不過送他的魂火入了長河又將他拉回來便是。但這生受了渡魂的身軀,其魂火是就此散去或是與季蘅的魂火同處在一個身軀之中,此事怕連東君那精通渡魂術的人都說不好。
這一念想讓朝華覺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昔年九重天祭司的魂火必不會如常人般脆弱。但季蘅亦是神界之人,倘若他誠心看上了臨衍半人半妖的身軀,難保他不會將臨衍的生魂拘禁在王城某處。又或者索性令他魂飛魄散也未可知。
朝華右手握著左手,她的左手狠狠抖了抖,抖得連她自己都遏制不住。
正值她發呆之際,另有一人如得鐘乳石洞中。朝華長袖一揮,一簇冰箭在手,來人抬手接了她的冰箭,淡淡看著那冰箭化成了一灘水,又淡淡看著她。
此人一襲白衣,容貌清冷,雪白的紗巾覆蓋在她的臉上,另有一道淡淡的疤點綴在她的額頭。這疤痕仿佛是新近留的,皮肉尚且細嫩,傷疤在她瓷白的臉上并不十分礙眼。
“……云纓。”
待看清來人,朝華不由自主往后靠,懷抱雙臂,怒瞪著她,滿目戒備。
云纓淡漠地橫了她一眼,道:“你若要強行與我打一架也可以,到時你重傷不治,也恰好省了我將你抬回去。”
朝華訝然半張著口。云纓見她呆若木雞,實在沒有半分趣味,冷哼一聲,將一捧荷花葉乘著的水放到了她的跟前。
她醫者仁心,便是面對著朝華這般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病人也不得不耐下心來將這小祖宗伺候好。
更何況小祖宗是東黎部老太太點名要見的人,縱然云纓再百般不愿也不得不將她從那孤逢山瀑布里撈出來洗干凈,安置好,活蹦亂跳地帶回東南方大岳澤東黎部的地盤上。
朝華見她還如天樞門時那般淡漠,又一念想起她將懷君刺入水中之情形,頭皮發麻,腦中一片混沌,實在想不清妖界這一群人你方唱罷所謀何事。
“……你救了我?”
“是。”
云纓擺明了不愿同她多來少去,朝華心有不甘,又問道:“是你將我拖到這王城三百里外的……這是什么鳥地方?”
云纓狠狠瞪了她一眼。
“星垂野,距王城五百里開外,一時半會不用擔心他們找上門。”
她并未告訴朝華自己廢了多大功夫才將這一尊大神瞞天過海拖來了此處。
期間王城戒嚴,滿城為搜捕那夜宴刺客險些給衛兵翻了過來。云纓聯合東黎部舊黨好容易將北訣藏了起來,而后她又將朝華裝在了一個水晶棺里連夜乘云車出城,好容易潛行至星垂原。
如今十日過去,東黎部舊黨在王城中的探子還不知剩下多少。
但此事與她再說下去也并無多少意義。
云纓將此行略略一帶而過,最后道:“還有,我叫云棲月。”
朝華揉了揉額頭,實在不情愿同她討論天樞門的舊事。
云棲月既能在天樞門潛伏數十年,想來妖界早瞄上了臨衍的血脈,這一個局做得甚大。而今眼看“臨衍”登上了王儲之位,這群人非但沒有得利,反而還向她投來了橄欖枝,想必這批人也遇了些許挫折,這才瞄準了她九重天舊神的身份想來分一杯羹。
“待我猜一猜,你們本想借臨衍的身份挑戰宗晅,卻不料臨衍成為王儲,你們卻被他反咬一口,趁機打壓得翻不起身?”
云棲月靜靜看著她,懶得回應,也懶得反駁。
她的眼睛有一股令人鎮靜的力量,若非如此,天樞門也不會令她專司摘星臺。
她的眸光太靜太冷,不可一世的九殿下難能在這目光之中認了慫,縮著脖子低聲道:“你可知為何?”
“為何?”
朝華重重嘆了口氣,道:“因為你們的王儲也是我九重天留下來的千年老妖怪。這老妖怪吃人不吐骨頭,莫說是你妖界部族之爭,你們妖界若是整個被人間世一鍋端了他也不會心疼半分。”
云棲月不動聲色。朝華疑心此人是冰雕而成的,連這般驚悚的消息都能八風不動地接了,當真不愧為奸細之最佳人選。
“順帶一提,你們的舊主宗晅也是他。舊主新主都是一個人,你們爭來爭去實在沒什么意思。”
云棲月這才露出了些許詫異之色。她眉間一蹙,道:“你又如何知道的這事?”
朝華并不想將懸崖上一場血戰與通天石塔中的一場春宮告訴她。
她將淮安王之事草草提了兩句,云棲月冷然聽著,也不打斷。最后朝華一錘定音,道:“這千年老妖怪逮著個活體便能重生一次,滑溜得如同一只泥鰍。我此來妖界便是來砍了他,你可有甚好主意?”
她今日心情實在糟糕,說話夾槍帶棒冷嘲熱諷。也虧得云棲月見多了各色狂徒,此時她尚沉浸在她這驚天一雷的消息里,一時也未曾計較她的恩將仇報。
“怪乎不得。那時在嘉陵江上宗晅說自己為擒叛黨而來,但東黎部擁立新主,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沒見他怪罪。卻原來他那時便打了這個主意。橫豎新主也是他,舊主也是他,我們無論擁立何人都始終在他的掌心之中打轉。當真是一手好算盤。”
云棲月忽而湊到朝華跟前戳了戳她胸口傷處。朝華倒吸一口冷氣,云棲月道:“這劍偏了半寸,一時半會死不了。”
——自是死不了,季蘅還得留著她的神體容身,怎能容她這般輕易地命赴黃泉?
朝華小心翼翼站起身,道:“我們現在往何處去?”
云棲月不料她竟這般好哄,挑了挑眉。
“你方才說那什么山?”
“大岳澤,東黎部。”云棲月猶豫了片刻,道:“你這就同我一起回去?”
“不然呢?”朝華狠狠白了她一眼,道:“懷君的賬我們回頭再算。而今非常之時,我若當真與你雞飛狗跳地打一場,不出十個回合,王城里那千年老妖便能將你我一鍋端了。這對我有什么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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