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幾日二人則只顧趕路,連交流都甚是奢侈。
云棲月同她沒甚好說,因為她拼了老命救上來的一尊大佛竟似毫不領情。朝華重傷未愈,久不見好,自己卻渾不當回事地自顧自爬高上低斗雞走狗。
若非云棲月醫者仁心,她只恨不能將朝華一針扎死在行路途中。
朝華也同她沒甚好講。懷君還瞎著眼睛在祁門鎮中茍延殘喘,此人卻歸得妖界,活蹦亂跳,雖整日沉著個臉卻也肉眼可見地十分舒暢。
云棲月越是舒暢,朝華則越發恨鐵不成鋼。懷君這是做了什么孽,年紀輕輕被廢去一身修為不說,他的行兇之人陡然又成了自己的就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動又動不得,打又不見得能打得過。朝華所幸緘默不言,騎著一匹白馬慫兮兮跟在云棲月后頭扮王八。
妖界盛產馬匹,她跨下的這一匹便是一膘肥體壯物美價廉的好貨。
大岳澤地處東南,氣候較王城更熱,二人扮作同行姐妹一路穿山過海,由王城南下,越往南則越發感覺到干燥。
妖界的冬日雖不似人間世這般苦寒,但倘若天公不美,碎雪也會意思性地飄兩下。
——就這么一塊破地方怎地就讓云棲月心心念念了這么些年?此話朝華自然不敢當著她的面說。
彼時二人正坐在一條小河邊,河水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河邊搭了個木棚子專供行人休憩。此外觸目蕭瑟,寒冬凌冽,鳥都沒有。
二人棄了云車與云舟,專程一路騎馬翻山越嶺,為的就是避過王城的搜捕。
皇室在王城周邊可謂一手遮天,到了其余諸部的地界上,皇家衛隊的勢力逐漸稀薄。云棲月從袖中掏出一個小香囊,拆下些許干花后又以闊葉結了一捧冰錐子。
她以妖力將那一冰水蒸熱,干花泡在水中舒展開,這便成了一盞簡陋的茶。
云棲月將花茶遞往朝華手中,自己又給自己倒了一盞。她此舉行云流水,駕輕就熟,朝華目瞪口呆,心道,果然一個人回了家就是不同,便連煮茶都捎帶了輕快與雅致味道。
她抱膝坐在木棚子下頭不言不語,云棲月也懶得同她廢話。二人靜默許久,和風溫軟,朝華撓了撓頭,忽然道:“你會否想念天樞門?”
云棲月狠狠瞪了她一眼。朝華老臉厚皮,不作死則渾身難受。她又問道:“他們現在過得甚慘,一著不慎差點被天下修仙之人罵得暈過去。這事……你……”
“與我何干?”
與一個探子講前東家之苦實在是白講。
朝華訥訥閉了嘴,暗暗掃了一眼她的胸前。她方才取水時不慎將前襟沾濕了些許,如今來看,這白色紗衣貼在胸口處的起伏當真……朝華咽了口口水,只恨自己不是個男的。
“你既如此問,那我也好奇問一句。你大老遠地來,大老遠地被人從瀑布上一掌打了下來,這又作何想?”
朝華在天樞門時只與此人有過一面之緣,再多的事也僅是聽聞其余小輩念叨。有如云纓長老脾氣臭,有如她常年不見人,若非云纓與懷君的一點破事瞞得太深以至于瞞到連朝華都不曉得,否則懷君那八風不動的君子之姿說不定還能同眼前的姑娘有些什么。
“……本座一著不慎,此乃意外。”
朝華揉了揉鼻子,實在不愿與她多談。
云棲月若有若無笑了笑,朝華看著她的瓷白的側臉,忽而生出一種奇妙之感。
照說此人在天樞門中也屬長輩之列,她同那些斗雞走狗的小崽子們自然不是一代人。但她同自己也不是一代人,她太年輕,大妖的壽命也不比神佛漫長。但朝華隱隱覺得她二人是同一種人,她看似清冷,飄然出塵,但她也定然是累得緊了才擺出這樣一張混不在乎的臉。
朝華又瞥了一眼她的沾了水漬的前襟。
“怎么?九殿下男女通吃?”
朝華被她八風不動的一副表情激得老臉通紅,心道,倘若是你,我倒想試試。但這話她也實在沒膽子說。
“本座的那些個風流破事就……不提了吧。”
朝華痛咳數聲,道:“也沒甚感想,只想將臨衍身體里的小兔崽子提溜出來亂刀砍死,寸寸凌遲,這事倘若換了你你也一樣。”
朔風雖不凌冽但足夠凄冷,云棲月默然許久,忽而道:“他已經死過兩次,這事你該知道。”
“……什么?”
“去往桐州的那一次,與被奪魂的這一次。我自幼修習醫道,魂火一事我也略有涉獵,那時他雖有妖血護著,但一劍貫穿心脈的重傷對一個凡人來說實在太重。我不知道是哪位圣手修好了他的心脈又喚回了他的生魂,但這一遭留下的創傷久不見好,而今他雖看似強橫,實則魂力早被摧毀得七七八八。照我一個醫者來看,他這就是死了。”
朝華聽得那個“死”字,卻又仿佛什么都沒有聽到。
“他與你我不同,他就是個普通人。”
朝華猛地抬眼,那銳利的目光逼得云棲月嚇了一跳。
“……你再說下去,我怕我會忍不住將你丟到河里。”
云棲月默然挑了挑眉,八風不動,接著道:“你要想利用我東黎部的力量搶回他的身軀,此事并非不可,但作為醫者,我得對你據實以告。此事玄乎,便是你請那位圣手出面,他一縷殘魂能經得住多少折騰也不好說。”
她頂著朝華殺人似的目光,施施然從她手中搶過那一捧荷葉花茶。
此事她本可以將朝華徹底瞞在鼓里,朝華孤軍深入勢單力薄,同東黎部結盟是她眼下最為妥帖的辦法。但或許因著天樞門的一面之緣,云棲月思前想后,并不想在這件事情上給她一場鏡花水月。
“你要將我丟到河里去也好,你要將王城掀翻了天也好,死便是死。我并不敢斷言他全然救不回來,但逝者已矣,你須得做好準備。”
云棲月站起身拍了拍衣擺,又朝朝華伸出一只纖纖素手,道:“我東黎部之人從不以口舌逞能,你若因此還想繼續同我們做交易,你將成為我們最為堅固的盟友;倘若這交易做不成,我們各退一步,各自也好再謀后路。此事看你。”
她的手腕上自帶一股香,此香既非香膏也不像花粉。朝華聞著那一股香味沉吟許久,道:“……本座沒殘,不用拉我起來。”
云棲月挑了挑眉,恨不能將她一腳踹到河里。
“這事我還得再想想。不過你既對我據實以告,我也不想瞞你。我雖對妖界之主的位置沒有任何興趣,但臨衍身為宗晅血親,你們要把他抬到高位之上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得先過我這一關。”
“誰說我們要把他抬到高位上了?”
云棲月冷笑一聲,擺了擺手,話鋒一轉,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說。現下先解現下之圍。”
她此言不差。二人倘若果真結盟,之后的事情也做不得十成十的準。
朝華起初對這“只能靠幾個和親公主續命”的東黎部頗為不屑,此時一看,這一群人挑盟友的眼光還當真毒辣。當其余部族尚因王儲與舊主之爭而暗自布局之時,東黎部則已派人同朝華拉上了線。無論此交易成與不成,朝華透給他們的消息也足夠其籌謀一個大局。
卻不知這位坐擁東黎部的族長到底是個什么角色。
正沉思間,二人忽而聽得一陣齊齊的行軍之聲。
云棲月忙拉著朝華躲朝一邊,二人定睛細看,卻原來是一群身著甲胄的親衛往王城的方向魚貫而去。他們身著殷紅色戰甲,一行五十人,為首一人抬著個殷紅色旗幟,此為鹿山部的戰旗。
威風凜凜的親衛后頭是蜿蜒幾里的大木箱子。
木箱以白馬拉著,每一個箱子都仿佛有千斤之沉。朝華心下好奇,道:“他們這是去往王城?”
云棲月默然不答,觀察片刻,心頭已有了計較。一群鹿山部親衛帶著浩浩蕩蕩的十幾個大木箱子往王城而去,若非送葬那便只能是送親。
伊霓同新晉王儲的婚事雖尚未板上釘釘卻也算九部皆知,而今他們既浩浩蕩蕩帶了這許多東西來,想必這聯姻之事該是八九不離十。
“禮器,伊霓的嫁妝,”云棲月道:“看這來人架勢,我猜這隊人馬之中還混了鹿山部要緊之人——莫非他們族長也一起來了?”
她話音未落,卻見朝華貓著腰,撥開掩身的樹叢便往前擠。
“你又要做什么?!”
朝華笑嘻嘻回了她一個堪稱流氓的表情。
“你是東黎部的公主,你同我混在一起,倘若被人撞見實在解釋不清。恰好本座在鹿山部有個把熟人想去會一會——你莫要作此看著我,你先往大岳澤去,三日之后,我再來追你。”
朝華不怕死一般摸了一把云棲月的肩,道:“本座一言九鼎,從不在美人跟前失信。乖,大岳澤再會。”
她如連珠炮般一口氣說完,言罷,不等云棲月拔劍砍她便一貓身混入了鹿山部送親的隊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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