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坐在一座石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近況。許硯之認出這浮橋乃他初遇夜歌時路過的橋,北鏡恍然大悟,指著橋墩上的石獅子道:“后來這里不是起了一場大火,我們派人與官府一同修繕了好些時日,你現在看到的這橋還是新修的。”
許硯之低頭不語,卻見將墜不墜的殘陽倒影被腳下的水流暈染開,天地一片凄艷,腳下的水流中混入了一片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殘葉。
“你來尋我?”
許硯之點了點頭,默然咬了一口肉包子,只覺一個口肉味下肚,便是穿腸之毒也值。
“為何?”
“……你為何這般詫異?”許硯之道:“你我兩年多不見,我們好歹也曾是一同抗妖的伙伴。”
“不到兩年,”北鏡道:“雁蕩峰上我們見過一面,那時你喊來了官差,我雖并未看得清,但那人該是你無誤。”
“這你都知道?”
話題至此又陷入了奇異的沉默。許硯之撓了撓頭,感激地接過她遞過來的帕子,道:“我這兩年也過得甚是一波三折。聽聞糾察一事令得你天樞門中人心浮動,我不在仙門,不敢斷言,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本想趁機打聽些沐夫人的立場或者明素青的動向,不料北鏡若有所思盯了他半晌,輕聲道:“你說呢?”
“……啊?”
“有人說這是黨同伐異之舉,朝廷的這只手伸得甚長;又有人說,當此妖魔入侵的非常之時,萬眾一心才是抗妖利器。是以攘外安內,先行糾察,先將仙門之中的異見之士革除在抗妖者之外再談抗敵之舉。你許小公子并非仙門中人,你怎么看?”
秋水長天,血色的云霞將岐山山頭鋪得分外凄艷。許硯之思索了片刻,道:“我覺得這是禍水東引之策,此計除了被有心人用以鏟除異己之外,并非長遠之謀。”
“怎么說?”
許硯之嘆了口氣,道:“朝廷又不傻。他若要抗敵早干嘛去了,而今拿著你天樞門開刀,這是擺明了想以非常手段滲透到仙門之中。此事古已有之,并不意外。”
“那你若是天樞門人,你當如何?”
許硯之此時明白過來。北鏡白日里狠絕如雷電的劍意背后是痛心疾首與對薪火傳承之隱憂。天樞門立派百年,其弟子清正明德,既不涉朝政也不干預人間世的秩序。天樞門弟子徐來以斬妖除魔,匡扶正義,誰料這正義還沒來得及匡扶便先卷入了一場陰謀與爭斗之中。明素青在高位上里外不是人,眾弟子在私下里憂心忡忡不可自已,北鏡雖將自己放在了瓊州島那鳥不拉屎之處呆了兩年,但天下仙門同氣連枝,她想必也曾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鏡姑娘,你想聽我說什么?”
北鏡不料他有此一反問,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許硯之重重嘆了口氣,道:“我是商人之子,在我的處事之道里只有有用,無用和暫且無用之分。我不似你們這般看重清名與道義,也不似你們這般執著于君子之德,”許硯之頓了頓,話鋒一轉,道:“但我依然覺得,這世上有你們這一群人是好事。倘若人人都如我一般,那這四海宇內該是個什么樣子?”
北鏡張了張口,許硯之將其打斷道:“我并非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也知道你想問我糾察之事。倘若我對你實話實說,實話也便這么一句——朝廷下令,你我身在局中,若是不服,第一個被捏死的就是我們這樣的螞蚱。但你若問我如何看待這件事……”
許硯之仰起頭。
“倘若一件事需得令一個君子進退兩難,那這件事本身便是錯的。你天樞門中有人親朝廷,有人親凌霄閣,我不是門中之人,我也不知道這前狼后虎,哪一個相對更易與些。但我覺得這些吵吵嚷嚷的人忘記了一件事——這個選擇本就是外界強加之物。你們本不需要在這兩難之境里擇其一而從之。”
北鏡眨了眨眼,心頭訝然,也頗有些敬佩。
許硯之又道:“這一切的根源都是朝廷的糾察令,照我說,你們倘若果真心有憋屈就該向朝中施壓。而今你門中兄弟鬩墻自行吵成一團,自行與自行分作兩派各自為政,無論你們怎么選,實則都中了人家的奸計。”
“那硯之以為如何?”
“朝中并非鐵板一塊,仙門也并非都是冷眼無情之人。糾察令一事雖看似將抗妖者拉作了一團,但這一群人各懷心思,誰都并不曾真正心服口服。昔年山石道人為何能引得天下齊心?除去那非常之時,妖軍壓境,也歸功于他心懷仁念,胸襟寬廣,有容乃大。自古能勸服天下豪杰共抗外敵的首帥一定不是心胸狹隘之人,同樣,我覺得現下雖各家不說,各家都在表面上臣服了朝廷,但倘若真同妖軍打起來,你們這個聯盟實在如一盤散沙。”
“那該如何做?”
“聯敵,聯友。昔年有蘇秦張儀合縱連橫,而今妖軍厲兵秣馬勢在必得,照我說,什么糾察不糾察,便是岐山外頭種地的老農,能拉來抗敵都得拉進來抗敵。宗晅那是個什么角色,以昔年那架勢來看,他還需等你們上下整察不成?怕不等你仙門吵成一團人家就將你們一鍋端了。這些人都什么毛病?”
許硯之話及興頭之處,一時也忘了自己身陷囹圄,身懷密謀。他輔一開口便頗有滔滔不絕指點江山之勢,北鏡也不打斷他。待得許硯之將一腔憤懣之意盡數宣泄完,卻見月上當空,連那誘人無比的肉包子也冷得發了硬。
北鏡跳下石橋朝許硯之行了個禮,道:“聽君一席話,實在令我豁然開朗。硯之怕不是上蒼專程派來救我的吧?”
許硯之慚愧地撓了撓頭,一面破感自豪,一面又覺得自己真不是東西。
北鏡并未留意他的神色之異樣,她拉了許硯之的胳膊便往門中趕。許硯之一口肉渣卡在脖子中上下不得,北鏡興奮異常,道:“我要將你這一番話告訴沐夫人!倘若門中還有誰能在此事上說得上話那便只有她了,走走走,你趕緊吃完,我們連夜回去。”
許硯之假惺惺拍了拍褲腿,拖拖拉拉,一時竟不知該笑該哭。沐夫人雖看似恬淡,他的這一番話人家未必想不到。這般人精似的一個人,他既不知該如何向她套話,更不知是否真得同北鏡一道送上門去找揍。
二人剛出祁門鎮不久卻見岐山上燃起了一束巨大的火光。
北鏡訝然失色,許硯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待得那傳令的火光將岐山谷地的夜空盡數點燃之時,一個巨大的青銅鐘浮到了半空之中。
青銅鐘狂響三聲,嗡鳴入耳。
一隊身著雪衣的弟子由山門前的白玉臺階上齊整整列陣,邊列陣便邊有人大喝道:“妖軍來襲,妖軍來襲,戒備!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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