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素青被她問得啞口無言。
要說此事他并非沒有想過,薛湛一個背靠薛氏宗門而又敲骨吸髓之狂徒,但凡天樞門接了他半點好處,這一星半點的甜頭倘若沒有十成利息,連明素青自己都不信。然而非常之時總有非常之考慮,倘若不接薛湛的這一點好處,恐怕待下一次妖軍上山的時候,天樞門的百年基業連本都回不來。
他此為斷臂求生的無奈之舉,若非朝中拿了他天樞門的七寸,他也不至于如此被動。——而朝中又為何拿了天樞門的七寸?此事明素青不能細想,一想便氣得恨不能把長生殿的屋頂掀翻過來。
糾察之事糊弄便糊弄罷了,偏生這一群人自矜著君子身份,寧憂遠而不憂近,硬生生做了那只蠢得玲瓏剔透的出頭鳥。
明素青一念至此,冷笑一聲,道:“此事我已有考量,不牢你費心。”
沐芳見他神情堅定,自知勸說無用,便也黑這個臉送了客。
許硯之忙慫兮兮縮在木屋墻角邊等明素青過去,好在他今日被氣得夠嗆,這般一個大咧咧躲在窗外偷聽之人他卻并未覺察。許硯之想本想等明素青走后再往沐夫人處探一探,然而他略一思索,二人方才一番口舌,想來她今日心緒甚是煩亂,許硯之再往人家跟前湊則難免不露出馬腳。
他猶豫了片刻,長嘆一聲,也不得不遠遠跟著明素青,遠遠地出了那忍冬林而往弟子居處去。
北鏡忙了一天,直至黃昏也未曾抽得片刻閑暇。許硯之百無聊賴,手揣褲兜往長生殿殿前廣場兜了一圈后又往占星臺去了一趟。他上次到天樞門時唯獨不曾來過此處,一場小雪收盡,四方漢白玉石柱上仿佛覆了一層薄薄的絨。而今占星臺懸空,劍閣失其守護之主,偌大的天樞門竟從未有如今這般空空蕩蕩。
許硯之蕩得難受,一思往事又念前程,心下越發忐忑而又不安。
他既想見著北鏡又怕見她。雁蕩峰上的一場撕斗讓他對那位行事風風火火的姑娘頗有幾分敬佩,但敬佩越甚便越反襯得他渺小而無恥。向慶王帶去消息的那一個晚上他曾輾轉反側,忽而念及許家家業,忽而又想起了岐山溫潤的淺春。這些事情他后來便不曾再想,直至日落熔金,云霞勝血之時,他悵然望著長生殿檐角下的風鈴與黃銅鳥,不知不覺卻又走到了后山弟子居處。
昔日四方成道會的文舉便是在這里搭了臺。
而今落葉蕭蕭,林間早不復春日和暖,許硯之搓著一雙凍僵了的手,弓著背,低著頭,恍惚聽到了林間舞劍的清越之聲。他猶豫片刻,腳不聽使喚,穿白玉石子路往前有走了幾步,卻見一個身著紫衣的姑娘在黃昏的樹林中練劍。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紫衣的姑娘并不算頂好看,她死皺著眉,衣襟早被汗得濕了,而她的劍意大開大合,一夫當關,其劍氣撩起的飛塵與碎雪在薄寒的山澗之中翻飛如絮。
許硯之看得呆了。他并非沒有見過北鏡出手,但戰時總是非常之時,人家的劍法也容不得他細細觀摩。而今驀然撞了個機緣巧合,北鏡在黃昏的薄雪之中劍氣動四方,許硯之不知該溜或是該留。他從未見過這般……渾然天成,淋漓而任性的劍法,仿佛一只展翅的鳳凰翱翔在九天之中,萬物皆是她的倒影,萬物也都阻礙不了她。
她的劍意中有郁郁不平,有時不我待,也有英雄末路之滯澀。然而更多的還是暢快,一種不掛不顧的,將花花世界盡數砸爛的,將不忿與流濁盡數咽到腹中化為長歌的酣暢與自然。許硯之看得呆了,既忘了自己所謂何來,也忘了自己的一點污穢小心思該往何處去。
待北鏡的劍光收盡,她猛地側過身,卻見一身麻布衣的許小公子如夢初醒,神色復雜,僵著個脖子。而后他掉頭就跑,直跑得北鏡莫名其妙,十分想拿劍追砍他。
她果真以一枚銀絲鎖將這不速之客攔了下來。銀絲一頭牽著北鏡,一頭牽著許硯之的腰,北鏡好整以暇將那銀絲往回受了受,許硯之眼看不敵,跑也跑不過,苦著個臉,硬撐著一抹諂媚笑意對北鏡道:“大師姐好俊的功夫,我方才都看呆了。你這幾年長進得好生厲害,我都差點認不出來。”
北鏡直覺此人有病,又覺此人或別有所圖,無論如何心思不純,十分不老實。
“……你干嘛來的?”
許硯之期期艾艾支支吾吾,這同他平日里口若懸河神采奕奕的樣子實在判若兩人。她這幾年來長進確實不小,除去功夫上的長進也有江湖閱歷的填塞。北鏡失了懷君庇護,門中小輩弟子更紛紛唯明汐馬首是瞻,她靜默不語,空前低調,接了個門中委托自往瓊州島去待了兩年。
說是歷練不如說是放逐。瓊州島遠在極南之地,其地蚊蟲肆虐,瘴氣橫生,一般仙門弟子不屑得去。她在島上除妖打漁又交了二三好友,雖然生活艱苦也倒不算太過難熬。
因而許硯之似真似假往天樞門拜訪故友之時,她也才回得門中不久。
此時再見,昔日神采奕奕者掛著慫兮兮的笑意,昔日鋒芒畢露者也將自己的狐疑與暴脾氣斂得不動聲色,二人互懷探究心思也懷著一腔感謂將彼此打量了片刻,真可謂世殊時異,時不我待。
北鏡率先打破沉默,她指了指許硯之瘦成麻竹竿的手腕子皺眉道:“你這是多久沒吃飯?”
桐州許家之事她雖略有耳聞卻也不好深問。而今見他這般慫兮兮的哈巴狗樣,北鏡權當他撒丫子投奔故友,嘆了口氣,道:“我門中弟子多修辟谷之術,門中不設食堂。倘若你真的餓,我可以帶你到山下去買窩窩頭。”
二人由是又逛到了山腳下祁門鎮中。
一路上許硯之曾設想過萬千個由頭打探先掌門佩劍之事,然而話到嘴邊,他一見而今北鏡沉穩內斂的模樣頓時卻又慫了下去。他不知此為做賊心虛或是心生愧疚,是以當北鏡買了兩個大肉包子,又用三個銅板買了兩扎甘蔗汁遞給他之時,許硯之手腕微微發抖,一時竟不好意思接。
他在桐州時便是連樟子肉包作的包子都吃過。然而他已不是昔日不食人間疾苦的少年,人間的苦太深太沉,一個熱乎乎的肉包子便足以壓得他尊嚴盡失,抬不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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