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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函到了芳菲手里。
展開。
她看得很仔細。一個字也不錯過。
不知情的人盯著她。
知情的人也盯著她。
但是,馮太后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變化,甚至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而她對面的拓跋倉木卻有點忍不住了。一路上,他設想過無數次,馮太后會如何的暴跳如雷。只要暴跳了,就有好戲等著她了。
所有人都等著看笑話。
這是最可怕的一種笑話,一點也不好笑,是要人命的。
慢慢地,芳菲放下奏折,朗聲道:“倉木,還有哪些大臣的奏折,一并上來。”
倉木臉上閃過一絲惡毒的笑容:“太后,臣不敢僭越,他們會親自向皇太后稟告。”
身子一側,后面,全是黑壓壓的大臣。
這些,都是來“接駕”的大臣。
全是鮮卑的大臣。
皇帝和太后回宮,弘文帝駕崩,意味著小皇帝徹徹底底執政,按理說,這是正常的,大家來獻殷勤無可厚非。
但是,里面埋伏的深重的殺機,卻也是不言而喻的。
小皇帝明顯感覺到了,他想起陸泰。畢竟是孩子,心情十分緊張。這時,他們早已下了馬背,坐在輦輿上。
居高臨下,一陣寒意。
是老臣拓拔野粱挺身而出:“太后,這些奏折你可都讀了?”
芳菲不動聲色,站起身,走過去。
小皇帝捏了一把冷汗。
小孩子的心里緊張得出奇,太后,怎么能過去呢?
但是,芳菲的確走過了,很隨意,閑庭信步。
“拓跋老先生,如何勞你大駕出山了?”
拓拔野粱已經很老了,滿頭白發,人卻十分精神,臉上帶著鮮卑人的那種強硬的烙印,上前一步,蒼老的聲音充滿了殺氣:“老臣雖在家做了閑云野鶴,可是,出了這等大事,不敢不出來看看,以免我北國江山,淪入不肖之徒手里。”
好家伙。
這是指桑罵槐了。
太后和皇帝都在面前,指著和尚罵死禿頭。
鮮卑大臣們都知道這個老臣敢于說話,所以把他抬舉出來。一見他果然馬上給了馮太后一個下馬威,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都很高興。
不料,馮太后還是不動聲色。
“老先生,這封奏折是你寫的?”
“正是老臣。”
“昔為先帝皇后,曾以更衣入侍。卻失之晚節,穢亂****。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后房之嬖,曖昧漢臣,以至今上,身世不清,撲朔迷離……”
她朗朗出口,神態自若:“老先生,我還真不料你有如此文采。”
她只看了一遍,幾乎把這奏折背下來,就如讀熟了一般。
眾人面面相覷。
只看馮太后談笑風生,如在談論別人的事情。
大家都怔怔地看著,不知所云。
很快,京兆王就明白,事情的誤會在哪里了——盡管馮太后這樣侃侃而談,但是,她講的是漢語,而且,這段話是四六駢文,雖然通俗易懂,但是,那是針對讀書人而言。
可是,在這支大軍里,別說鮮卑的宗子軍,就連漢人士兵也罕有識字的。
除了幾個高級將領,其他人根本聽不懂。
云里霧里,不知什么意思。
他暗暗冷笑一聲,馮太后,你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把話說到明處了。問題是,現在還不是大帥出面的時候。
自然有拓拔野粱站出來,氣得白胡子一翹一翹的。
“太后是否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
馮太后哈哈大笑。
忽然逼前一步。
而拓拔野粱,也不甘示弱,氣勢上不能輸了。
“現在,朝野上下,皆在傳聞,小皇帝身世不明,請太后給大家一個說明……”
現在大家都聽懂了,原來,是小皇帝的身世出了問題。頓時,就如炸開了鍋一般。小皇帝有問題?
這有什么問題?
難道不是弘文帝的兒子?
就連宏兒也張大了嘴巴,傻傻地看著眾人。
被推到了風口浪尖的可憐的孩子,睜大無辜的眼睛,就如陷入陷阱的羔羊。
但是,偏偏沒人說話了。
馮太后不開口,拓拔野粱也不開口。
他緊緊地盯著馮太后,馮太后也盯著他。
縱然他縱橫半生,什么大風大浪也見了,但是,此時卻有點兒不寒而栗。
此事實在是事關重大,能一舉把馮太后徹底絆倒到好說,如果稍有不慎,開弓沒有回頭路,在場的所有人,便都是死路一條。
就連李沖等人,內心也暗暗地顫抖。
那絕不是馮太后一個人的事情。現在,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兩個集團利益的較量,鮮卑貴族,漢化勢力……一場生死的抉擇。
今天,多少人會人頭落地?
他盡管設想了許多次,但是,卻不料,這群莽夫,就這么真刀真槍,毫無遮掩,直接殺過來。孤注一擲,要在天下揭開這個可怕的秘密。
這讓小皇帝情何以堪?
他的目光轉向宏兒——自己的學生。
這幾年,他悉心教導他,有非常深厚的情意,并且給予了極大的期望,期待在他的帶領下,真正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那是他們傾盡全力培養出的理想實現者,能保證馮太后老后,一切成果不至于被顛覆。
現在,遭遇了最大的危機。
別說成果,性命都不能保住。
而且,別人聽不懂,他是完全聽懂了的,關鍵在于那一句:穢亂漢臣。
忽然意識到這些人的險惡用心——
如果揭穿馮太后和弘文帝的私情,那宏兒依舊是弘文帝的長子。生母身份如何不重要,反正歷來的慣例是立嫡長子。弘文帝沒有皇后生的兒子,宏兒是長子,就算身世不那么光彩,那他的皇位也是名正言順,無可厚非。
這根本扳不倒馮太后,大不了,讓她名譽掃地而已。
可是,如果這句穢亂漢臣,變成了宏兒是某漢臣的私生子——
他渾身冰涼,完全不敢想下去。
只想起自己的哥哥李奕。
當年,如何的被腰斬。
這些人,孤注一擲,看來,連弘文帝的名譽也不顧及了,居然生生把他的兒子變成了漢臣的兒子。
對面,京兆王也一直很鎮定——那是表面的,內心,簡直如一桶沸水在激烈地翻涌。手心,被溶出來的汗水淋濕,不停地往下滴著水珠。
馮太后,看她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此情此景,除非弘文帝復活,誰也解決不了了。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為何又搞出這么多事情來。小皇帝身世有問題?那有問題在哪里?
京兆王很快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眾人根本沒有明白拓拔野梁那封奏折的意思。小皇帝的身世,不在于是馮太后的私生子,而是在于李奕的私生子——這是他們商量好,要引向的話題——反正李奕死了,死無對證。
這話出去,無風不起浪,鮮卑人也好,漢人也罷,都是喜歡八卦的。
他轉向馮太后,看到拓拔野梁也急了。正要說什么,卻見馮太后抬手,刷刷地,已經把那封奏折撕得粉碎。
拓拔野梁不是粉刷匠,他把這張撕成漿糊一般的紙粘不起來,只氣得頭上的頭發一根根都差點豎立起來。
而且,他的記性也不好,不可能完整地背下這篇奏折——芳菲更加肯定,那是槍手所為。然后,誰給他做了槍手?
她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絲笑意。
這簡直是欺人太甚了啊。
拓拔野梁文縐縐的上書,被當場撕毀,你不可能扯著嗓子在這里亂喊,小皇帝是馮太后的私生子,那樣效果也不好,再說,李奕也死了……
他跳起來,可是,很快,便聽得大聲的叱喝,那是馮太后身邊的侍衛乙辛、魏晨,一左一右:“拓拔野梁,你要犯上作亂?”
謀反是很大的罪名。
老頭子忽然看到魏晨,如見了鬼一般——羅迦!羅迦的侍衛。
他來揭發馮太后穢亂漢臣生兒子,卻見先帝羅迦的侍衛跳出來保護,簡直氣得發瘋了,手指著馮太后:“你你你……”
一口氣上不來,幾乎要氣死了。
就在這時,倉木忽然退后一步。
李沖等將他看得分明,立即見到后面的宗子軍變成。
上奏折不成,變成了兵諫。
而馮太后身邊的親兵,也迅速變陣,兩軍對壘,眼看就是一場殊死的搏斗。
所有人參與其中或者不知內情的人,都緊張得出奇。
短短時間內,從弘文帝之死到現在,已經經歷了兩場兵變,陸泰,現在又是京兆王。馮太后的統治,正在經歷一個史無前例的危機。
她何嘗不知道?
羅迦當年死了,弘文帝已經成年,大家還還不及提防她;現在,小皇帝年幼,再是英明神武,也只是個小孩子,所以,為了阻止北國大權的徹底旁落,京兆王等人不惜魚死網破了。
芳菲已經處于了自己人生中最危險的一個階段——贏了,整個世界都到手了。
可是,如果輸了,不僅身家性命不保,而且,宏兒的性命也保不住,甚至自己的名聲,宏兒的名聲……母子二人,都將背負一個千秋萬世的惡名,她是不守婦道的****,宏兒是抬不起頭的私生子。
她顧不得憤怒,冷汗已經淋濕了背心。
但是,她沒法表露出來。
甚至沒有回頭看一下,因為,她聽得宏兒急促的喘息之聲,小孩子短時間內經歷了太多的驚嚇。
此時,他和太后坐在一起,不時看看京兆王,又看看太后。
四周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不敢先行一步,所有人也不敢后退一步。
彼此都在試探彼此的底限。
就在這時,宏兒說了一句話:“老王爺,如果我父皇在,你還敢這樣囂張?”
所有人都驚呆了。
就連芳菲一時也沒出聲。
京兆王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小孩子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卻見宏兒忽然站起來,伸出手指著他,聲色俱厲:“京兆王,你以為朕不知道?上一次陸泰兵變,也是你指使的。現在,你又率兵威脅朕和太后……”
京兆王面上一片通紅。不由得后退一步。
那是一雙酷似弘文帝的眼睛,五官,臉龐,簡直是一個弘文帝年輕時的翻版,想要抵賴,都發現不是那么容易。
偏偏,他是皇帝。
再小的皇帝也是皇帝。
京兆王本要扯開嗓子吼一句:這是漢臣的逆子,你們別被忽悠了。
問題是,在座諸位,許多是弘文帝時期的大臣,跟隨弘文帝御駕親征,都認識弘文帝,他不敢確定,自己這樣吼一嗓子,會不會有效果。
宏兒憤然怒吼一聲:“京兆王要反了!自從我父皇去世后,京兆王就一直居心叵測……”
就是這句話,立即炸開了鍋。
大家聽得清清楚楚,欺負人家孤兒寡母,還搞那么多借口。
京兆王本是陰謀,現在被一個孩子一口揭破,忽然變成了陽謀。
最要命的是,小皇帝這是定性,而不是推測。
護衛的軍隊立即沖上一步,宗子軍反而退了一步。就在這時,魏晨猛地上前一步:“京兆王,你輔佐三朝,向來忠心耿耿,現在,竟然心懷異心,先帝生前是怎么托付你的?”
京兆王老臉通紅,大家撕破了臉,也就不要臉了,拓跋倉木可沒有父親那么多顧忌,他見勢不妙,跳起來,那真是大吼一嗓子:“大家伙可別被馮太后這個****欺騙了。她穢亂朝政,現在的小皇帝,根本不是先帝的兒子……”
倉木年輕,中氣足,這一嗓子,喊得很遠。
所有人都靜下來。
就連小皇帝,也靜下來。
他的臉上,迅速地浮起一層憤怒的紅暈,充滿了驚懼和顫栗。
京兆王松了一口氣。拓拔野梁也松一口氣。
大家伙你看我,我看你。簡直如石破天驚。原來有如此彌天大罪,難怪拓拔野梁這樣的閑云野鶴都出動了。
倉木得意洋洋:“馮太后寵幸漢臣,天下皆知。她早年寵幸李奕,穢亂宮廷,先帝為了保全父皇的名聲,只好把李奕殺了,但是,先帝仁慈,沒有殺她,既往不咎,卻不料,她反而變本加厲,毒死先帝,又挾持小皇帝,為非作歹。長此以往,這天下,早已不是我們鮮卑人的天下了……”
弘文帝殺李奕,天下皆知。
殺李奕的原因,也天下皆知。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
京兆王松一口氣。拓拔野梁松一口氣。發言人倉木也松一口氣——不,是上了一口氣——他瞄一眼垂頭喪氣的馮太后和她的一干驚悚不堪的漢臣,還有已經開始哆嗦的小皇帝,心里冷笑一聲:你丫的臭屁孩,毛都沒長全,就想逞英雄?
一個婦人女子,還不是手到擒來。
他一揮手,站在了更高的地方,朗聲道:“按照北國的規矩,立嫡不立長,無嫡子就立長子……宮內米貴妃最尊貴,她的兒子聰明活潑,乃先帝親生,我們該立米貴妃的兒子潤親王……”
好家伙,果然是連繼承人選都搞好了。
而且,米貴妃,已經正在趕來的路上了。
倉木這樣說,是有充分的準備的——因為,他率領的宗子軍有10萬人,而馮太后的所有親衛隊加起來,就算再加上灰衣甲士,也不過區區2萬人。
以10萬對決2萬,壓也壓死你。
換而言之,大局在握,現在,只需要把馮太后和小皇帝捉了,處死,迎立睿親王為皇帝就足夠了。
兩邊的陣勢,再一次變得無比的微妙,那是一種生與死的對決,馬上就要血濺五步,血流成河。
倉木很得意。但京兆王卻覺得不對勁。
因為馮太后實在是太安靜了,她一直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甚至小皇帝在害怕得全身發抖的時候,她反而伸出手去捉住他的手,拉他坐在自己身邊。
宏兒慢慢地安靜下來,只仰臉看著太后。小小的心里,覺得無比的恐懼——除了這個人,天下間,再也沒有任何值得依靠的人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馮太后發話。
但是,馮太后反而就不說話,穩如泰山地坐在原地。
她也在等待,等待一場盛大的賭局。
這一生,情感,生命,政治理想的集中賭博,一場豪賭。
倉木更加猖獗,他以為馮太后怕了,徹底被揭穿了面具的人自然是害怕的。從此,這個鮮卑貴族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女人,就要消失了——罪名成立,立即處死。
只是,若是他知道,他身后的這十萬宗子軍,從此,就會徹底失寵,徹底從皇家的核心地位軍隊中消失,只怕他再也笑不起來了。
反而是京兆王,一直在觀察,試探,人生的最后一場大戲——自己的,也是馮太后的……他竟然緊張得出奇。
就在這時,后面響起得得得的馬蹄聲。
大家立即轉移了目光。
那是睿親王的大旗,很大的旗幟上寫著一個“睿”字——當年弘文帝封米貴妃的兒子為睿親王,后來因為礙于馮太后,就把睿親王改為了潤親王。
現在,這個字又改回來了。
大家看到這個旗幟,立即明白,倉木是做到萬無一失了——所有鮮卑望族,集體轉向了米貴妃,擁立睿親王,干掉小皇帝。
倉木一揮手,“大家都知道真相了,并肩子……上啊……”
造反有理,及早打天下,大家都做一個開國功臣。
宏兒眼睜睜地看著這種架勢,只見無數的刀槍出來,亮晃晃的,殺氣騰騰,此時,他不是害怕,奇怪地,想起自己曾經問過父皇的一句話:“父皇,是不是你現在只喜歡睿親王,再也不會喜歡宏兒了?只要你不殺太后……我不做太子了,我讓睿親王做太子……”
今日一切,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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