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裴長庚的下人們也是擔心這點，所以早早就在墻腳點上了一盞燈。

裴長庚借著目光瞧著眼前的女子，如今的她比前世她眉眼間少了些許憂愁，更重要的是他喜歡這樣的景瑟。

眉眼靈動，身姿纖麗，黑發如緞。

他沒有說話，而景瑟卻接著說下去了，“方才來的時候，我遇見諸謹了。”

“他同我說起含霜表姐的事情。說他想娶含霜表姐……這和從前的他很不一樣，我想約摸是因為張含玉的關系，因為張含玉認為諸謹是她的姐夫。”

裴長庚微笑道，“你信張含玉的話？”

“信！”景瑟回答，“這世上本就有諸多無法用我們理解來解釋的事情，譬如我們現在還能坐在這里閑聊。”

“時間會一點點過去，而逝去的時間和覆滅的朝代，會逐漸成為了史。待我和你百年之后，大燕或許也會成為書中記載的史。誰也不知道百年后會是什么樣子。”

若是別人斷然會認為張含玉是徹底的瘋了，可是景瑟卻相信了張含玉的話。景瑟明明很清楚，張含玉是個謊話連篇的騙子，每一句話都隱藏了諸多的謊言。可偏偏的張含玉又是個心思甚密的人，即使說了無數的謊言，也可以用信的謊言去彌補之前的漏洞。一個人擅長說謊太久了，便沒有人有耐心去從這個人的嘴里發現所謂的真相。

其實起初裴長庚也懷疑過，張含玉是不是在胡說八道，可是后來他發現諸謹和張含霜相處的時候，有了苗頭。

張含霜是個十分聰慧的女子，她收集了雪裝入壇子里埋在了樹下，說是等來年讓下人們取出后可以泡茶、熬藥。諸謹只是好奇的問了一句，雪水泡茶有什么不同？張含霜便親自煮茶給諸謹嘗。

諸謹因為嗓子的緣故不愿意多說話，可那日卻和張含霜說了許多。

裴長庚去找諸謹的時候，便看見諸謹坐在亭子里，眉眼里噙著淡淡的笑意。

自從諸謹的父親去世后，裴長庚從未見過諸謹露出過這種笑容。諸謹和他一樣，都是只能生活在暗處的人……因為景瑟，裴長庚從這塊黑暗之地里走了出來，現在張含霜又把諸謹帶了出來。

張含霜即使遭遇了諸多的不幸，卻也沒有因為她自己的不幸，而去發泄這種不滿。

她一點點的開解了諸謹心里的陰霾。

后來，因為張含玉的瘋病，她每日都詛咒諸謹和張含霜，以至于諸謹真的認為，他和張含霜是可以在一起的。

諸謹也把自己的心情告訴張含霜了，而張含霜顯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告白嚇到了，她苦笑著說，“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諸謹問張含霜，是否在懷疑他的真心。

張含霜搖頭，“我如今都這樣了，你騙我也沒有什么價值的？”

“只是，諸大人可否問過陸遜大夫？”張含霜說，“我不可能有孩子，而且我……”

她的心上有太多的陰影了，即使她喜歡和諸謹相處，但是兩個人成親后怕是不能睡在一起，更不要說行夫妻之事了。后來，張含霜還說，其實諸謹可以把她當做親人，有空坐下一起喝茶聊天就好了。

諸謹皺著眉頭說自己不介意，可是張含霜介意。

張含霜和諸謹接觸的越久便知道諸謹是個不擅言辭的人，她無意的一句話，唯有諸謹會記下來。她不喜歡吃什么不喜歡碰什么，諸謹只是通過她的動作和神情便能猜出個一二。

這是從前江臥雪都未曾做到的。

譬如，張含霜不喜歡太硬的點心，除了她的父母，便沒有人察覺。

因為即使不喜歡，張含霜也不太愿意辜負別人的好意，會勉強自己用一些。即使夜里會因為腹部不適，而徹夜的失眠。

但是諸謹會對她說，“不喜歡，就別用！你這不是體貼，是折磨自己和你的朋友。“

諸謹的意思很簡單，再好的朋友也不是你自己，他們自然不知道你的喜好，尤其是吃食這種東西。若是張含霜勉強自己用，朋友們會認為張含霜是喜歡的，會多帶一些來。

可張含霜不喜歡，所以既讓張含霜難受了，而且朋友們也送了張含霜不喜歡的東西，朋友也會覺得難過。

張含霜當時看著諸謹的神情，有些錯愕。

或許是因為諸謹的口直心快，所以張含霜再抵觸外人也愿意和諸謹多來往。

久了，便生出感情。

“這事，得含霜表姐自己決定。”景瑟說，“等她想通了，一切便能真的定下來。”

景瑟是張含霜的表妹，但是景瑟不可能陪張含霜走一輩子，而且親戚們幫張含霜的東西也是有限的。張含霜往后到底要怎么生活，這得張含霜自己說了算。

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能從那種事情里走出來，有的人即使走出來了，午夜夢回的時候也會被嚇醒。

尤其是大燕朝這個氛圍，對女子們要求本來就很高，人言可謂。

“嗯！”裴長庚沒有再提起張含霜和諸謹的事情，如景瑟而言，諸謹若是能和張含霜在一起最好，若是不能在一起，也這不影響他們對兩個人的看法。

張含霜是個人，她有自己選擇的權利，不該讓他們來替她做決定。

“我聽小六說，你愿意見張含玉？”裴長庚說，“你想從張含玉的嘴里知道什么？”

景瑟笑著點頭，“很多！”

“我若是沒猜錯的話，齊王不會那么乖乖的入京吧。他不愿意入京的借口會很多，而且每一個都讓陛下反駁不了！”

裴長庚沒有回避景瑟的話題，而是直接的回答，“嗯！”

“齊王那邊來信說在路上遇刺了。”

景瑟挑了挑她纖秀的眉，“齊王是不是說，行刺他的是得了瘟疫的亂民？”

裴長庚默認。

“他還當真這樣說了？”景瑟有些薄怒，“他還真的和從前一樣無恥啊，以為真的可以瞞住真相嗎？”

若不是齊王非要利用民心所向，也斷然不會有這場瘟疫。在這場瘟疫里，受苦的終究是這些無辜的百姓們！

百姓們又做錯了什么呢？他們求的無非是個安穩。但是齊王徹底的毀了這場安穩，多少人在這場瘟疫里失去了親人和父母，景瑟至今想起難民營里那些人麻木又痛苦的眼神，都覺得十分的憤怒。

自古官員們都喜歡玩弄手段，但是做的像齊王這么過分的，還當真找不出來多少。景瑟從前站在高位的時候就不愿意和這些人多接觸，因為知道的越多，看的越多，便會知道——生而為人，有些人善良，而有些人卻比惡鬼還要可怕。

“他受傷了，所以不能及時入京。”景瑟繼續道，“他在入京的途中自然發現了瘟疫已經清除的事情，張凜間的信肯定也送到他那邊的了。如今京城這邊雖然瞞得很好，可是聰明的人也發現了朝堂上涌起的暗潮。齊王本來就是個多疑的人，他不可能入京束手就擒的。”

“但是……”景瑟說到這里，看著裴長庚，“若是張含玉愿意吐露出齊王這些年的罪證，陛下就能名正言順是抓齊王了。”

裴長庚搖頭，“張含玉不會說的！”

齊王是張含玉的底牌，也是張含玉最大的依仗，所以張含玉怎么會供出身后的齊王呢？

景瑟想了想，“我試試！”

她想和張含玉聊聊。

裴長庚拿景瑟沒有一點辦法，所以便答應了景瑟的話，只是為了防止景瑟出事，他特意派了諸謹和小六跟著。

裴家是書香世家，而這座院子便是從前裴家一直用著的，后來裴大學士撞死在大殿后，裴家被流放去了邊境，這座院子也就徹底的荒蕪了。

等定燕帝幫裴家洗刷冤屈后，想借著裴家從前的地位掌握文臣，所以定燕帝又把這座宅子還給了裴家，還特意吩咐了工部好好修葺這座宅院。

所以如今裴家的院子比之前的更顯得奢華和大氣。

或許是因為老良國公年幼的時候看過家破人亡的場景，所以他回來之后便在裴家修葺了一條暗道和幾座暗室。如今張含玉便被關在其中的一間暗室內……

“四小姐你小心一些。”小六見諸謹一直都不開口，便多次囑咐，“如今張含玉是徹底的瘋了，她已經抓傷了幾個嬤嬤了，更是尋過死。”

景瑟點頭，“我知道，你放心吧！”

暗室位于西南方向的小院里，小院外面看起來平淡無常，而在室內的柜子處卻可以通向這座暗室。

暗室內有些潮濕，而周圍因為燃著油燈的關系，空氣還顯得有些渾濁。

張含玉坐在角落里，一身破破爛爛，狼狽的像一只流浪在外多年的犬。

張含玉意識到有人走了進來，抬起頭便看見不遠處的景瑟。

景瑟和前些日子有些不同了，她從前只能稱作瘦弱，如今身子瞧著卻是纖細而柔美的。在黯淡的火光下，景瑟的面容卻出奇的好看，既純善又像是含苞待放的白玉蘭。

張含玉見過許多美人，卻很少見到像景瑟這種年紀小小卻已經讓人挪不開眼的少女。

明眸朱唇，華美驚艷。

這種美，張含玉并不欣賞，反而是憎恨。

她握著拳頭，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里，幾乎要溢出鮮血。

“景瑟，你終于敢來見我了。“張含玉的聲音有些沙啞，而藏在眼里的恨卻是顯而易見的，“我還以為，你不敢見我，我到死也不會見到你。”

景瑟找個椅子坐下后，才看著張含玉笑了笑，”我為什么不敢見你？”

“你以為我真的糊涂嗎？”張含玉咬牙切齒的看著景瑟，“自從你帶著姚錦心從莊子上回來，我事事不順。起初我還以為，只是我運氣不好，可是后來我才發現，我很多不順都是你設的局。景瑟我倒是小看你了，從前的你倒是演的很好，裝的既可憐又無助，我還真以為你是個傻子呢！你這么會演，怎么不登臺唱戲？那你絕對是個名角！”

景瑟看著張含玉，有些疑惑，“你所謂的不順，是你害我和我家里人嗎？”

“我倒是佩服你的厚顏無恥！你弄的我景家雞飛狗跳不說，還要讓我景家家破人亡。你做了這么多惡毒的事情，卻不能讓我們反抗。”

“憑什么呢？我們原本也不欠你什么！”

張含玉冷冷一哼，那張面容在火光下，顯的有些陰森，“你們活該，你們所有人都活該！”

“一群自以為是的東西，既蠢又壞。尤其是你們五房的人，你父親自以為自己才華出眾，結果是個只能仰仗家里關系，才能勉強混到現在。你繼母梅氏，更是蠢的無可救藥，一心想著霸占五房，沒點本事還要裝作無所謂不能，還有你那個妹妹景鐘……”

張含玉笑，“世上本就是弱肉強食，他們蠢，自然該死！”

“我父親虛榮，但是也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梅氏霸道，可她起初待我雖不好，卻也勉強能過。至于景鐘……她可是一手被你教壞的。一個孩子，本就分不清楚善惡，被你教壞后，你又覺得她活該被你利用。”

“他們或許都有錯和缺點，才會被你利用，可是張含玉，我堂哥景從安呢？”

景瑟看著張含玉說，“他作為孩子，對不起父母，對不起景家，自然也不是一個好堂哥。但是作為一個未婚夫，他對你卻是百依百順，甚至在知道你的真面目后，還要保住你的性命。”

“他對你全心全意，最后還不是死了，還落得了一個背信棄義的名聲。”

景瑟看著張含玉，諷刺的笑了笑，“你方才那么多的話，無非是在為你自己的惡找借口。”

“你想要和我說，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對嗎？”景瑟搖頭，一臉無奈的說，“可是抱歉，我對你之前的故事一點也沒有興趣，更不想知道你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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