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驚之下愣住,下一瞬,前面書架間隙里徐徐出來一個人。
這個人坐在一個特制的木椅上,椅子邊是兩只渾圓的輪子,換言之,坐在一個輪椅上。這里書架高大,書籍密集,他又坐姿低矮,才未被人察覺。
此人身穿一身暗紫華服,約莫十四五歲模樣,面色有些蒼白。
他略顯消瘦的面頰上有一雙杏核深眸,眼角微微下垂,平添幾分無辜稚氣;鼻梁挺直、唇瓣豐潤,相比其他人,五官更加立體,棱角更為清晰。令人驚訝的是,這樣融合了青澀和成熟之感的臉龐,難得沒有絲毫突兀,竟是相得益彰。
總而言之,是個美人。
“你這樣看著我……”美人輕輕開口,聲音低沉,乍一瞬抬眼間,眸中射出一道厲色,語氣森冷如冰,“是想死嗎?”
這句話立即打破了那亦剛亦柔的風采,讓他的華貴氣質中平添一抹戾氣。
我從驚訝中回神,為自己直愣愣盯著對方看有些歉意,于是連忙點頭見禮道:“抱歉,我不知道這里還有別人,所以有些驚訝。”
那少年微微瞇了瞇雙眼,眸中寒意毫不掩飾,手指門口的方向,不耐地吐出一個字,“滾。”
我一怔,素未謀面,就對別人如此囂張跋扈。這少年,脾氣很差啊。
但畢竟我對皇宮不熟,此人又一身貴氣,看得出身份不一般。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心中翻了個白眼,面上卻帶著極其溫和的笑意,柔聲道:“你好,是這樣的。據說這里是常寧公主的私人書閣,自她仙去,這些書沒有人看也是很寂寞的,我們在此相遇,皆是愛書之人,也算有緣,不妨互不打擾,各看各的如何?”
面對我真摯又禮貌的提議,少年冷哼一聲,只說了三個字——“你也配?”
我深吸了一口氣,壓住怒意,再度柔聲細語道:“讀書人不分身份貴賤,在此地,在這些凝結的前人智慧面前還自恃身份,豈不是多余么?”
我話音剛落,那少年眸中風卷云涌,怒意積蓄之甚,連他放在椅側的雙手都青筋暴起、骨節明晰,似乎下一刻就要爆發,但忽然間,他松開手指,張口道:“來人。”
這一聲呼喊倒是扎扎實實的清亮,很快穿透了寂靜的書屋,讓門口的福全和六柱忙不迭地跑了進來。
兩人面上初初還有些疑惑,但看到少年的一刻,俱是面色驚恐發白,撲通一下跪下,“見、見過秋律君。”
秋律君是個什么鬼,是什么官銜么?他倆的緊張也傳染了我,一時也不敢貿然開口。
“你二人,誰是今日東湖閣的當值?”那少年半仰起臉,慢慢問道。
“奴……奴才是。”六柱瑟瑟發抖地回道。
“私放閑人,當值不力。你說,是該挖了你不頂事的眼睛,還是摘了沒用的腦袋?”
六柱那張憨厚老實的臉上寫滿了恐懼,他忙不迭的磕頭,“秋律君饒命,秋律君饒命!”
福全在旁,也慌忙跟著磕頭求饒。兩人腦袋磕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砰砰的聲響。
我本來不想無端惹禍生事,才在一旁站著,此時眼睜睜看到福全和六柱額上很快磕得破皮流血,在地板上沾染出兩塊不小的紅印,可那少年依舊一臉冷漠,睥睨著地上兩個猶如螻蟻般驚恐的小公公,絲毫沒有叫停的意思。
同是人,地上的兩個孩子和輪椅上的少年,形成巨大的反差,這份沖擊讓我心中涌上一股混合著怒氣的悲哀。
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置身事外。
“東湖閣并未命令不讓人進入,他何罪之有?”我蹲下身來,止住兩位小公公的磕頭之勢,繼而仰臉,定定看著那少年問道。
他半垂眼瞼,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他放你進來,妨礙了我,便是有罪。”
我驀然起身,上前一步,直逼他面前,然后一伸胳膊將手中的書杵了過去。他眼眸一擴,沒料我此番舉止,下意識地向后仰身。
“這本書,你要看嗎?”我聲音平平地問道。
他瞟了一眼書名——《神鬼志異》,眼中露出輕蔑之色。
我又從旁邊抽出一本,直直送到他胸前,“那這本,你要看嗎?”
他垂眸一掃——《繡法實錄》,微微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幾乎是用看死人一般地眼神看著我,“你是真心想死?”
我強壯鎮定,慢條斯理道:“既然我正在看的那本你不看,我下一本準備要看的,你也不看,那我妨礙你什么了?”
那少年不語,深眸中寒意集聚。
我見他沒有開口,悄悄后退,擋在兩位小公公面前,一鼓作氣道:“雖然我并不知道,到底妨礙你哪里,但影響你的心情我很抱歉。不管怎么說,我們三個并沒有犯下什么大過失,就算有不足,兩位小公公已經認錯,我也在這里給你賠個不是,請你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們。”
他眼神陰鷙,從牙根里狠狠擠出幾個字,“我要是不呢?”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等人微言輕,除了無辜蒙冤,又能如何。只是,我看大人你相貌堂堂,又是讀書之人,絕不會因一時的誤解扭曲黑白,無端加罪……吧。”
我表面上大義凜然,暗自里忍不住心虛地祈禱:老天,這可千萬要是一個顧忌身份、抹不開面子的主兒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就算再生氣,也不好小心眼兒地繼續追究吧。
那少年眸中霧氣翻騰,瞬也不瞬緊緊地盯著我,我佯裝平靜地回視,腦子里卻在飛速旋轉。
宮里畢竟不是自家的地盤,眼前的蠻橫少年也不知是何身份,萬一得罪了惡人,丟掉小命兒不說,還會害了兩位小公公……不能寄希望于老天和別人的品行,這些都靠不住,還是要自己想辦法。
我微不可覺地蹙眉。道理已經講過了,接著就只能在“以情動人”上下功夫了。可是,我敢怎么抒發感情?是應該假裝柔弱地干抹眼淚,還是應該一臉悲壯地猛捶胸口?這個脾性惡劣的家伙,究竟吃哪一套?
我拼命地想著,以至于眼神迷離,額上冒汗。
“你們,滾。”少年忽地開口,聲音低沉冰冷。
啊?我一愣,還沒來及消化這意外的轉折,卻是福全機靈,一咕嚕從地上爬起,還拉起了六柱,口中呼道:“謝秋律君寬宏大量,我們這就走。”
他的聲音驚醒了我。我正愁找不到策略,此時意外脫身,連再看那少年一眼都顧不得,就忙將手中書往書架一置,掉頭跟著福全、六柱麻溜地“逃”出了東湖閣。
回到寒秋殿,見兩位小公公額頭有傷,我讓小月去幫忙包扎。本想問一問秋律君的事,可看他們余驚未消,就咽下了話頭。
“陸青哥,那個秋律君是什么來頭?”晚膳時,我忍不住郁郁問道,將上午之事跟他講了講,終究想不明白那少年是何等來頭,姿容不凡,脾氣卻那么差。
陸青正夾菜的手頓了頓,望向我,一雙澄澈的眸子里含著無奈,“小妹倒是厲害,不知道對方是誰,還敢跟人嗆聲。”
我連忙擺手,認真解釋道:“我可沒嗆聲,只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過……情還沒來得及。”
陸青嘴角輕輕一挑,淡淡道:“那秋律君來頭不小,你得罪了他,才來問他身份,也不害怕?”
我見他如此氣定神閑、沒有責怪的意思,心中便知還好,卻仍舊故作緊張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裝腔作勢道:“太害怕了,要是你不說,我肯定睡不好覺。”
陸青終于忍不住笑了。這笑容讓他近日總是隱在眸中的憂色暫時散去,白玉般剔透的容顏籠上了淡淡的溫意。
“我曾幾次代父隨韓伯一道面圣,對宮里事情略有知曉。這秋律君,我所知不多。你先吃飯吧,一會兒給你講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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