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涵山山勢不高,十分開闊,一側連湖,另一側蔓延數百里。皇陵建于主峰之上,山腳伊始就有兵甲駐扎,數里內無關人不得接近,守護森嚴,盡顯王室威儀。
我們坐著軟轎上山,怕出錯惹麻煩,我一路跟著沐悅。她脾性溫柔,不但沒嫌我煩,還悉心指點。我感動之余,暗嘆,也許就她這樣的人,才會整日和司夜在一起還能保持微笑吧。
通過沐悅得知,皇陵分了正偏兩部。正部不必說,安放歷代皇族靈骨;偏部位于正部后面,是地位尊貴的守陵人居住的殿落,當今圣上就曾在這里住了六年左右。
幾經關口,我們終于進入了皇陵正部。這里比我想象中還要龐大,雖然在外面就能看到高墻連綿消失在看不見的地方,但真正走進去,好似走進了另一座皇宮。
只是這里不能仰看青天,頂上封閉的密密嚴嚴。不過,因為屋梁距離地面很高,加上可能有什么特殊的建筑工藝,空氣流通順暢,光線也還好。唯一讓人深切感覺到此處是陵墓的,就是時不時有涼涼的風穿堂而過,帶來一陣陣嗚咽之聲,似是逝去之人不甘的哭訴。
司夜先去先皇之所祭拜。
這位我短暫接觸過,脾性溫厚寬容的天子,如今已經成為璧上懸掛的一副畫像。畫上的他眉目舒朗,眼底沒有病痛的折磨,神色看上去比我那時見到的要安詳許多。
靈臺下跪坐著兩名身著灰白簡服的女子,正是丹妃和玲瓏郡主。
見坐著輪椅的司夜及一干人等進來,年紀稍大的女子——丹妃抬起頭來,微微頷首示意,又很快低下頭去。她垂眸斂瞼,白皙如玉的指端一下一下撥動著圓潤的佛珠,唇角無聲而動地為先皇誦經,祈禱他靈魂歸入無憂的九天之庭。
雖然未曾精心修飾,但我仍一眼看出丹妃的姿容不凡。
她柳眉纖細,鳳目柔媚,鼻尖挺直嬌俏,櫻唇不染自紅。縱然此時她面色有些蒼白,神情肅穆,卻在一瞬的抬眼垂首間,無聲流露出高貴風華的氣韻。說來也怪,明明是天生美艷的五官,她的表情卻讓人覺出毫無違和的端莊。
丹妃旁邊,是我之前匆匆見過一面的玲瓏郡主成希沅。經過皇陵數月,記憶里她原本嬌美生動的小臉,如今卻被消磨了許多生氣。
聽聞有人走進,她立刻停下了正在抄寫經書的手,迅速抬頭望去,卻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露出失望之色,以至指間的筆兀自停滯著,懸在空中。她面上神色頹萎,唇瓣粉中發白,與我上次進宮偶遇她時,那神采奕奕、唇紅齒白的模樣相去甚遠。若說她巴掌大的臉上還有什么能看出舊日的風采,也就只有那一雙黑珍珠般美麗的眼睛,還帶著猶自不甘的些許光華。
司夜向她們頷首致意,并無言語,上香之后,出了先皇的陵室。
自進入皇陵以來,司夜操縱著輪椅,一直是不疾不徐、平穩行進。可從先皇陵室出來后,他向左轉,再往里走時,卻是漸漸放緩,似乎輪椅上拴著一個不斷不斷加重的鐵鏈。
最終,在距離一間花紋繁瑣奇特的銅門前五米左右的地方,他停住了。
司夜轉過輪椅,面上毫無波瀾,目光卻凌冽地掃過身后的人。
因明日才是常寧公主的忌辰,所以禮官和大部分隨從們都在進皇陵時被安置到下人的住所,準備明日的祀典。司夜現在身后跟著的,除了我,僅有沐悅及四位在皇陵奉事的婢女。
我尚不明所以,沐悅已經站出來,對那幾位婢女行了一禮,柔聲道:“請諸位姐姐按照從前的規矩,此處止步。”
幾個婢女點頭,微微側身,在甬道一側站成一排,均是雙手垂落,交叉覆于身前,頭略低著,整個過程竟連一點聲音也沒發出。
沐悅看看我,又看向司夜。司夜點了點頭,轉過身繼續走,沐悅連忙給我使了個眼神,讓我一并跟上。
待司夜推開那扇門,東湖閣的主人——常寧公主,這位人生坎坷的尊貴女子,長眠的陵室就展現在眼前。
這里約只有先皇寬闊的陵室三分之一大小,卻布置的獨樹一幟,觸目撼然。抬眼望去,最顯眼的,是離門約十來步、位于正中由方形條石圍成的池子。池中盛著一汪清澈的水,因池底鋪滿的綠寶石而顯出湖水一般的碧色。陵室左右兩面壁上遍懸狼頭骨、鹿角,在一室之內居然平添出大漠蒼涼之感。
整個陵室中,最無奇的反倒是碧池之前數米遠的靈臺。臺上靜靜點著兩支長明燈,中間一鼎香匣,上面高懸著一副女子的畫像。
畫中的女子一身藕色紗裙,身材高挑,面容清秀,唇畔含著一絲溫潤的笑意。若不是她頭帶金鳳冠,倒像是一個再溫婉可親不過的鄰家姑娘,絲毫沒有公主和一國皇后的威嚴和氣勢。
這就是常寧公主啊……我靜靜地看著她,一時覺得畫中的女子也在微笑地看向我。
“我母親臨走前,囑咐陵室布置要和我父皇的一模一樣,所以這里的一切都是我親自布下。”
司夜在身側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他也抬頭凝望著畫中人像,“狼頭骨是闕國最尊貴地位的象征,只有國君和皇后才能用其作為裝飾。所以,我母親雖然不喜歡佩戴飾物,卻在我父皇給她作畫時,特意戴上了這頂鳳冠。”
我聞言瞇眼仔細瞧向那鳳冠,金冠正中果然有一個銀色狼頭骨的印記。
“你母親,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吧?”我輕聲問。
沒有回答。
就在我理所當然認為自己問了個傻問題時,司夜才再次開口:“曾經是。”
見我目露疑惑,他唇畔揚起一點嘲諷,“若是真的溫柔,又怎么會狠心拋下我一人。”
“疾病非人力所愿,她也不想離開你的。”我嘆道。聽說常寧公主是久染惡疾而去,她的離世,一定讓當時剛來沂國一年,只十歲的司夜如遭雷擊,以至于今日還不能釋懷。
司夜轉過臉,如同沒有聽到般,不作回應。他一言不發地從輪椅上起身,緩緩走到靈臺前的蒲團前,跪坐下,對著母親的畫像獨自凝望靜默,不知心中在想著什么。
沐悅悄然靠近,湊在我耳邊輕聲道:“前代公主的祀典,一年重復一年,只有那些繁瑣的形式。秋律君真正能和母親說說話的也就只有這個時候,所以他每次都會呆上好一陣兒。”
我面色一黯,心中涌上一絲傷感,蔓延向上,梗在喉間。
司夜……他雖有先皇賜予的高貴君銜,能真正陪伴母親的,卻只有祀典前一天的這幾個時辰。宮里的人雖錦衣玉食,可這一點,還比不過坊間的一個普通百姓。
我隨之恭敬地上了香,在心中默默感謝常寧公主留下的東湖閣,更感謝她生了司夜,讓我在宮中能有一個難得的朋友。當然,朋友的關系,是我私心認定的,司夜如何想,我從來不敢問,生怕自討沒趣。
沐悅示意我,可以先出去歇息,不必一直留在這里,但我想了想,也跟著無聲地跪坐在司夜身后的蒲團上。
雖然我在現代是個唯物主義者,此時卻是真心實意地為畫中的女子禱福。愿她能進入無憂無慮的九天之上,愿她能重遇相愛相知的夫君,長久陪伴,永無分別之苦。最后,更愿他們夫妻能在天上護佑司夜,一生順遂,不再受坎坷流離。
時間靜默流逝,沒有書卷在手,難得坐得住的我居然不知不覺地跪坐了好幾個時辰。
因為身體還不習慣這種跪坐姿態,我起身時雙膝發麻,險些向前跌了個狗吃屎,不但把沐悅嚇了一跳,就連司夜面上的凝重之色也一下散了好幾分。我絲毫不懷疑,要不是因為在他母親面前,他鐵定已經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嘲諷我了。
我在沐悅的攙扶下,跟著司夜一道回了位于皇陵側部備好的住所。我的房間和沐悅的房間分別在司夜屋子的兩側。司夜約莫因為神傷心疲,用過晚膳就回屋了,再沒有出來。沐悅也在確定我沒有別的需求后回到自己的屋內。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我竟然絲毫沒有想到試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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