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沒在的時候,我常去東湖閣找書查線索,當然會遇見司夜,時常一起在攬風亭消磨時間,然后我偶爾去鳳悟殿里蹭蹭午飯,過得還算逍遙。
此間,沐悅私下對我說,司夜再過二十天,到十一月十九,就是十五歲成人了。這樣算起來,我還能在宮中趕上他的成年儀典。
司夜比陸青小不到一歲。不過他時常喜怒無常,說話少不了冷嘲熱諷的,遠不及陸青那么懂事可愛。我暗地里還曾揣測,司夜要不是天生刀子嘴豆腐心,就是頑固地保有著乖張少年叛逆期的脾性。
不過,不得不承認,他那張臉確實很出眾。
多少有點民族混血的緣故,司夜五官深邃,棱角分明,杏核深目,唇瓣豐潤,雖然長得美,但因眼神總是冷冰冰的,發怒時頗具威嚴氣勢,絕對一絲一毫也不顯女相。
那天我聽沐悅說完后,突然想到,這里人對十五歲成年儀典很受重視,陸青和韓二當日的儀式便是由我爹娘、陸叔及全家人共同完成的。自此,少年可玉冠束發,擔當起家族脊梁的責任來。
可是司夜父母雙亡,如今空有君名,卻似寄住在宮中,一個人孤零零的,又有誰來給他完成成年儀典呢?
思至此,就覺得心里有些酸脹難受。我剛到這個時代,也有獨自一人,孤零零無依無靠的心情。他平日從不表露,但到那一天,沒有家人陪伴終究還是會覺得很寂寞吧。
我想了想,決定在那天送一件特殊的禮物給司夜,雖然秋香說十五歲生辰,男子便不收禮物了,但這權當是一份善意的掛念吧,讓他知道,除了沐悅,還有人在真心祝愿他幸福。
一日,我午睡剛起身不久,何妃請我去她的聽雨殿坐坐。
入宮以來,我接觸的人不多,因為何妃性格爽利活潑,我倆較為投緣,倒是走動了三五次。
她是個愛玩的。聽雨殿待客小廳里,不似別人那樣規規矩矩置放桌椅或錦席,而是正中布了一張圣上賞賜的巨大的西域雪絨軟毯。毯上放一張三腳紅木圓桌,四周圍一圈小墊,供人坐在地上交談,又舒服又閑適,這種“前衛”的布局很符合我現代人的脾性,夸贊了她好幾次巧思。
只是今日一進小廳,我還顧不上看那顯眼的毯子,腳步就滯在門口。紅木小桌邊坐著的,除了一身鵝黃外衫、笑容嬌艷的何妃外,還有另一張熟悉的面孔——肅玦。
他今日穿著第一次見面時那件暗赤色的長袍,因為蜷坐著,紅色的袍身覆在雪白的軟毯上,像是雪地里燃起的一團火,甚是奪目。他抬起頭,似乎渾然不覺我一瞬僵硬的臉色,立刻彎起一雙丹鳳美目。
眼前的青年玉面光潔,長眉入鬢,雙眸瀲滟,流轉光華,即便心中有所芥蒂,我也不得不承認,他這玉郎的名號確有其實。
只不過問題是,他怎么會在這里?
“妹妹。”何妃盈盈起身,靠近我身旁,低聲嗔道:“瞧你癡相,要不是我慣來不喜下人進這小廳,被那些碎嘴的婢女看去,都不知道會傳成什么樣。”
我經她一聲,從驚訝中回神,勉強挑起唇角笑笑,掩蓋面上異色,“原來姐姐有別的客人。”
“玉郎今日做客不假,卻是沖妹妹來的。”何妃按著我坐下,一雙圓潤的大眼睛在我和肅玦之間飽含深意地飄轉,然后輕抬柔夷,捂嘴笑道:“我一早出門閑走,竟偶遇了肅公子。本來只是隨口問問你倆來往的現況,肅公子卻說,自看望三王爺那次后,再沒見過妹妹。我一時心軟,就請他過來,再派人去邀了你。”
我忍住眼角抽搐。早知道何妃會這么“熱心”,之前她玩笑八卦時,我就不應該怕麻煩而什么都沒解釋。
肅玦面色鎮定,坦然笑著,毫無辯駁之意。
我余光瞧著他模樣,心里犯著嘀咕——肅玨應該早明了我試探之事,此時就算不是防備,也該對我避而遠之,如今刻意來此,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可在毫不知情的何妃面前,我只得尷尬笑了一聲,道:“姐姐玩笑了。肅公子不過隨口一說,你卻當真了。”
何妃嬌聲道:“我也隨口一說,肅公子不就賞臉來了嗎,還在這里夸贊你許多,什么氣質清華、聰慧可人……”
我聽著這話,感覺頭上烏云籠罩,心中的不安又多了幾分。
倒是肅玦笑看了我一眼,對何妃拱手一禮,鎮定自若道:“謝何妃娘娘成全。安樂郡主近日不知在忙碌什么,也不似從前一樣來找玦借書交流,玦才想借何妃娘娘的寶地,問問郡主因為何事和我生疏了。”
何妃俏眼瞥了我一下,回他道:“我不是小氣拘禮之人,你要用這小廳,盡管用,只是妹妹的心思我不懂,還要你自己去問。”
她作勢打了個哈欠,“我起的太早,身子有些乏,就不陪你們了。妹妹,你和肅公子盡管放心聊,我這間小廳,關了門,里面說話外面是聽不見的。”
說罷,還沖我故意眨了眨眼睛才離開。
看她這樣子,我忍不住在心里嘆氣,不久前,也不知是誰,第一次見面就跟我說肅玦不可靠來著。
何妃一走,仿佛把屋里的聲音也帶走了。
我吃了兩口茶,琢磨著找個理由,和何妃說一聲就離開。
“安樂郡主,這么久沒見,你就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一片沉寂中,肅玦先開口,語氣平靜地像是拉家常。
我抬眼看去,他面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色,眸中籠了一層暗影。
“肅公子覺得我有什么話要說?”我淡淡回道。
肅玦唇角向兩邊揚起,語氣悠悠道:“我還記得,彼時你來找我借書請教,我當你誠心向學,自問無愧盡心相授,關系不至像今日這般冷漠。”
我神色一黯,手中的茶杯也停滯了。他說的正是我一直心有芥蒂的事,他確曾認真教授過我,只是,我并非誠心向學。
那段愉快的相處依舊還在我腦海里,也是因為那樣,我才一再不愿牽連到他。可太妃之事,讓我領悟到,肅玦不是我想象中那個灑脫磊落、心懷自由的古雅公子,他可能真如陸青所說——為圖自保,不惜手段……這讓我不得不生出防備之心,本能地抵觸避讓。
“肅公子曾教給我的,我很感激。”我抬起臉,維持著正常的神情,慢慢道:“不過,我現在對天數不感興趣了,今后,也不會再麻煩公子。”
肅玦定定盯著我,眼眸里好似風起云涌,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片刻后,他忽然綻開一個意味莫測的笑容,湊過身來,壓低了聲音,輕輕說道:“你從成希沅那里大費周章地套話,又試探逼迫我父親,難道,竟不想親口問一問我嗎?”
他離得十分近,放大一倍的臉上依舊帶著得體的笑容,但我這時才終于看清,他彎起的眼眸里含著森冷的寒意,以及憎惡。
如此強烈的惡意,讓我忍不住眼皮一跳,下意識地想往后躲。
“你不是查出太妃和我借成希沅之手勾結,懷疑那天是我故意支走我父親嗎?”肅玦勾起一側唇角,幽幽道:“你想知道答案,就該直接來問我。對你,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何必勞神費力呢?”
他果然是知道的。
不管是我從玲瓏郡主那里套話,還是向肅太師打探一事,他都知道,如果不是置身事中,絕對不會這樣問。
看著他原本俊朗此時卻陰森冰冷的面目,我在小桌下握緊了拳頭,強忍住心中的不適,開口道:“此事已經過去,我現在什么都不想知道。”
“哦?”肅玦揚揚眉毛,好似驚訝一般,“你做了那么多努力,就為了現在像沒事兒人一樣在這里坐著?”
我望著他,清晰回道:“我之前所做之事,只為給自己討個公道。如今,此事已了,我前幾日也答應了肅太師,再不追查此事。”
“他去找你了?”沒料到,肅玨竟然面色突變,眸中瞬間翻滾起怒意,“該不會是說我那可憐妹妹的事吧。”
他第一次露出這副模樣,手指蜷起,緊緊抓住身側毯子上的雪毛,似乎不是故意作態,而是……真的有些失態。
我沒有答話,只是小心盯著他舉動。
肅玦慢慢放開了手指,眸中怒色也好似云霧般迅速隱去。
他忽然舉袖撫額,先是輕笑幾聲,繼而笑的愈加開懷,“這下好了,你們都知道肅家出了個傻子。為了名節,老頭子什么事都做的出來。”。
“他是為了你……”我忍不住忿忿。
“為了我什么?”肅玦眼神一凜,笑意已然消逝,“沒有證據,你可不要惹禍上身。老頭子害怕你們追查,我可不怕。名節這個東西,向來是他比我重視得多。”
我自知失言——沒有證據,一切都只能是推測,便別開頭,緊抿住嘴。
“別裝正人君子。我們肅家的事,你才知道多少。”
“肅公子多慮,我對你的家事沒興趣。”我看也不看他,倏然起身,“我該走了。”
“等等。你想知道的事,我還沒開始說呢。”
“我說過,什么都不想知道。”
“可是,我想告訴你。”他淡淡道,“你若是不聽完,我也不知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來。”
我扭過臉,難以置信地望向他——這個人明明是自己有把柄,居然能這么肆無忌憚地威脅別人。
肅玦將手舉高,然后攤開,一縷縷雪白的毛從他修長的指間飄落下,“唉,人的命啊,有時就像這些小東西,說不見就不見了。”
我看著他唇角詭異的笑容,心中莫名一寒,居然挪不動腳步。
他扯住我胳膊往下一拉,在我踉蹌跌坐在毯子上時,附耳輕聲道:“你定然不知,不但是我故意支開我父親,連這一整個計劃,都是我特意獻給太妃的。”
我猛然睜大了雙眼,震驚地看著他。
他低低一笑,“這會兒,你感興趣了?”
我說不出話。
“別急,我慢慢跟你講。”他坐正了身姿,不緊不慢道:“我在國學府才子校試見到太妃后,就有意接近,教她如何謀劃,讓圣上改立她的兒子為儲君。”
盡管陸青早已推測到丹妃之意是逼君易儲,但我絕沒想到,這居然全是肅玨的謀劃!這事實猶如晴天霹靂,我即使一再克制,也忍不住變了神色。
他看著我驚白的臉,似乎很滿意,繼續說道:“只可惜,她終究是婦人之仁,一拖再拖,臨到最后,也沒走出關鍵的一步。不然,如今坐到這龍位上的,不會是現在這位天子。”
我深吸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能開口:“為什么?”
“為什么?”他假裝思索的樣子,慢慢無聲地笑起來,“讓一個國家更換儲君,這件事還不夠有趣嗎?只差一點點,我就成功了。”
“……”我胸脯上下起伏,無聲盯著他。
“只可惜,終究還是差了一點點。”他遺憾道。
“所以,你就把丹貞太妃推出來受過?”我冷笑一聲,“原來這就是肅公子的成就啊。”
“我可沒有強迫她。說起來,她如今這樣的下場,還是拜郡主所賜。”他眼瞼半斂,笑得坦然。
我只覺得從未見過如此無恥之人,他那張相貌出眾的臉,霎時顯得無比厭惡,“你敢做不敢當,用孩子來威逼一個女子,然后自己置身事外,居然還能得意洋洋?”
“呵呵,你為太妃打抱不平?”肅玨露出一絲殘忍笑意,微挑起一側嘴角,壓低了聲音,“她現在能保住一條命就已經難得。當今圣上可不是對她縱容無度的先皇,況且,圣上當年被貶入皇陵,還是拜她和她的兒子所賜。不然,你以為太妃為什么那么擔心顏齊,僅僅因為我一個士子,就甘愿放棄回宮?”
我瞳仁緊縮,游移不定。
肅玦聲音更輕,語調卻愈加森冷,“還有,你就沒有想過,先皇正值盛年,為什么會染上惡疾?平常人感染傷寒沒什么,他就發作地如此急促,還丟了命……丹貞太妃敢做的事,你未必敢想。”
他的話,輕微地好似耳語,我卻如遭雷擊,震驚地心臟幾乎要從胸腔里蹦出來。
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丹妃太妃對先皇做過什么?
我腦中飛快浮現她在皇陵時的模樣來,一身灰白衣衫,容貌美艷卻氣質端正,好似對外界的一切都不上心,用指端平靜地撥著一顆一顆的佛珠,專心地為先皇吟經祈福。
這樣一個獨得天子盛寵,多年來幾乎日日相伴君側的女子,會要置自己的夫君于死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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