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膳時,聽小月告知陸公子回來的消息,我幾乎是哆嗦著老腿走出門去。雖然覺得自己有點想太多的毛病,但是在這宮里,見識了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我的耐受力差了很多,想象力卻是直線上升,但凡有點風吹草動,我都能腦補出一部戲來。
“陸公子回側殿了,他說不想吃東西,讓人不要打擾。”小月恭敬地稟報。
陸青能回來,我心里就已經平靜多了。想了想,我囑咐小月準備了食案,放了兩個人的飯菜,然后親自端著走到側殿。
不管怎么說,飯是要吃的。有什么問題,大不了我們可以一起面對。
我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走到門口,敲敲門,故作輕快地喊道:“吃飯了。”這一瞬間忽然感覺很熟悉,只是門內門外的人換了一番而已。
陸青聽出我的聲音,沒多久,就拉開門,一眼看到我吃力地端著食案站在門口。
“我和你一起吃。”沒等他開口,我先說道。
陸青微征了一下,立刻伸手接過我手中的食案,蹙著眉頭道:“這么重,怎么自己拿。”
我只當沒有聽見,連忙從他身側鉆進去,端端正正在椅子上坐好。
陸青愣了愣,接著放下案幾,也不多說,真的拿起飯碗銀著開始吃了起來。
我一邊吃著,一邊偷眼瞧他。他面上似乎已然恢復了正常,但臉色蒼白,透出掩飾不住的疲倦,一雙秀致的眼眸也低垂著,看也不看我。
我們各懷心事,終于食不知味地吃完。陸青這才快速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望向遠處,淡淡說了一句,“小妹,我想休息一會兒。”
我眼眸轉了轉,點點頭,“好。”
“那我叫人來收拾,你先回去吧。”說著,他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我比他更快地起身,迅速沖到門前,將門樞拴好,扭過身來,一臉嚴肅堅定,“但是,在那之前,你必須老實交代。”
陸青沒有料到我如此舉動,神情訝然地定在那里,緩了一會兒,才苦笑著說:“交代什么?”
“你坐好。”我走近他,踮著腳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按他坐回椅子,這才坐下嘆了一口氣,“說吧。你惹了什么事?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陸青面色復雜地看著我,眉心微蹙,垂下眼瞼道:“沒有……”
“你信不過我?”
“……不是。”
“那你干嘛不說?”
“……沒事。”
“你昨晚失魂落魄的那么明顯,今天也對人愛理不理的,還說沒事?”我倏然起身,見他一副根本不想交流的樣子,焦急擔心一天的情緒爆發了,一股無名火直沖頭頂,顧不得強裝平靜,嚷了出來。
陸青這才偏過一直望著遠處的眼睛,看著我。半晌兒,眸中竟然有了一絲傷意。
我本來又急又惱,只恨不得使勁敲敲他的腦子,看看他在想什么,但見他這副模樣,又不禁心軟下來,坐了回去,放低了聲音柔柔說道:“陸青哥,有什么事,你說出來嘛。之前我們遇到問題,不都是一起解決的么?”
他看著我,面上一掠而過的,是我看不懂的情緒,好似憐惜,好似歉疚,但卻是最終歸于淡然,只輕輕動了動嘴角,“真的沒事。”
他這副模樣,分別就是有事,卻還在嘴硬!
他以往總是從從容容,清清冷冷的,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可現在看他一臉淡漠,卻氣不打一處來。
難道,難道我就那么不可靠?
“你今日不說,我就不走了。”我一氣之下,撐著桌案猛然起身。
這原本是挺有氣勢的一句話,可在出口的瞬間,我忽然手里一滑,顯然是摸到了剛心思不寧弄到桌上的菜油。
話還卡住喉中沒說完,手下驟然失去著力點,我身形不穩,一時間慌忙不堪,竟然一個踉蹌直直撲到陸青身上。
老天!幸而我左手及時撐到他的胸膛上,才不至于整個人貼上去。
陸青猝不及防,受了驚嚇般呆呆看著我,嘴巴微微開啟。
我剛想解釋,他的身體卻突然往后一仰——原來他沒有防備地受我這么一“擊”,也難以穩住,連帶著我一起猛地跌下了凳子。
陸青跌下的同時迅速伸出胳膊將我半攬,我整個人被護在他懷里,才沒有跌出去。
可是我慌亂之下,原本撐著的手脫力,化掌為肘,重重地擊在他身上。連我都聽到了一聲悶響,他竟然緊抿著嘴,沒有發出聲音。
現在的情景是我幾乎整個人趴在陸青身上,隔著一條胳膊,和他的距離近的幾乎要碰到鼻尖。
他的臉在我眼前放大,半垂的秀致雙眸,微顫的濃密羽睫,筆直的俊挺鼻尖,還有清潤如玉的面頰上一抹淡緋色的紅暈。
不知是因為他衣衫下緊繃的肌肉傳來的熱氣,還是因為他胸膛中突然響若擂鼓的心跳聲,一向鎮定自若的我居然莫名其妙覺得心跳一瞬加快,臉上泛起了潮紅。
我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喉嚨間的聲音在這寂靜的時刻顯得格外清晰。這讓我一瞬清醒,進而有些羞愧。
之前和陸青相處的時候,從沒有刻意注意,也不覺有什么異樣。就像上次他喝酒后抱了抱我,作為兄妹間尋常的鼓勵,我很坦然就接受了。可眼下怎么摔個跤,心跳就這么砰砰砰地不淡定呢?
電光火石之間,我又忽然想起他可能有“親密接觸恐懼癥”的事。
一念至此,我慌忙用右手撐著他身體,想立刻起身。剛把手放上去,就意識到手上還有菜油,我又連忙撤回來,結果已經來不及了,不但陸青的衣襟上不可避免的印上一團菜油,我整個人又重心不穩地跌了回去,鼻尖還蹭過他的臉頰……
好在這次的動作幅度不大,沒有造成太嚴重的二次傷害。我連忙看了陸青一眼,他依舊半閉著眼眸,臉頰上的紅暈已然延伸到耳根。
罪過,罪過。除了忍受心理恐懼,他還要承受我身軀重力的壓迫!
我雖算得上身軀嬌小,但畢竟也有分量,至少相當于一頭小豬吧。被這樣壓著肯定讓人呼吸不暢,難怪他此刻臉都被憋紅了。
我連忙撐著地,往旁邊一個翻轉,這才終于坐了起來。
障礙消除后,陸青也迅速坐起身來,只是還低著頭,垂眸看著地面。
干下這等蠢事,我自然也很困窘,尷尬地開口道:“陸青哥,你的衣服粘……粘油了。”
“沒……沒事。”陸青似乎被我傳染,也有些結巴地回道。
“那我們,接著說?”
“……好。”
眼看我倆的衣服都已經臟了,我也干脆不起身,決定就這樣坐在地上聊好了。
我清了清嗓子,想要繼續剛才的話題。
可是,一回想起我放出那句逼供的狠話后,就摔了這么丟人的一跤,還連累了陸青,就覺得自己蠢得可怕。
況且,我剛才正準備說的下一句是“你不說,難道是因為我很不可靠?”映照現在的情景,老臉仿若無形中被什么抽打。
我偷偷瞥了瞥陸青衣襟上那個清晰的油印,再抬起胳膊,看看自己沾了地上的灰,又油又臟的手,只覺得此刻簡直不應該坐在地上,而是應該鉆在地縫里。
陸青半垂眼眸,慢慢伸手遞過來一張淡青色的帕子,低聲說:“先擦手,衣服可以洗掉,不要緊。”
我尷尬地接過來,才發現這是我們在將軍府用的帕子,上面還有秋香繡的青字。
我擦了擦手,心神稍微寧定,故作鎮定道:“你不能笑我。”
“沒笑你。”他低低回道,卻不看我。
“說起來都怪你,要不是因為你老藏著掖著不肯直說,我怎么會從昨晚擔心到現在?”我窘迫地自我開脫,“所以、所以才心神不寧,干出蠢事。”
陸青默了好一陣兒,輕輕說道:“對不起。”
“哎,我隨口說說的。”見他如此爽快承認,我反而尷尬了。
陸青這時緩緩抬起頭來,清俊的臉上褪去了紅暈,反而比剛才更加蒼白,眸底也似蒙上了一層水霧。
他凝望著我,聲音低啞地重復了一句:“對不起。”
我著實怔了一下,然后漸漸明白過來,他的“對不起”并不是因為我剛才的話,而是,另有他因。
我不自覺端正了身姿坐著,神色平靜,定定看著他,“說出來吧。”
陸青沉默了許久,把頭偏向側方,輕聲開口道:“昨天,圣上問我,如果賜我權力地位,愿不愿意留在宮里輔佐他?”
我始料未及,脫口而出,“你不愿意吧。”
陸青點頭,“我婉言拒絕了,圣上甚是不滿,覺得我不知好歹,辜負了他的信任。”
我眉頭緊蹙,這位天子對權勢利益看重得緊,一定難以理解。
“我費心周旋,才讓他怒氣漸消,原以為這事就過去了。可準備告退時,圣上忽然問道,他娶了玲瓏郡主,以此結盟鞏固君將關系,做的可妥當?”
我冷哼一聲,“誰敢說不妥當?”
陸青低聲道:“我自然只能說好。可下一句,圣上竟然問到,國有兩將,一將已聯姻,另一位大將的女兒,也在宮中。”
我有些懵,遲疑地問,“因為韓家沒有聯姻,他想繼續留我在宮里,鉗制我父親?”
“他問的是,”陸青深吸了一口氣,“如法炮制如何?”
我腦中“嗡”的一聲,難以置信地看著陸青。
如法炮制……這四個字我不是不懂,但是話外的意思實在太過可怕,讓我霎時渾身僵硬,拳頭攥緊到指甲都戳進掌心肉。
幾乎是一剎那,徹骨的寒意從內心奔流出來,席卷全身。
陸青立即伸過手,握住我瘦削的肩頭,“別怕。他不會這么做,我……已經懇請過他了。”
我眼眸這才好似活了一般轉了轉,僵直的身軀像泄氣的皮球一樣慢慢軟下來。不過短短幾秒鐘,險些嚇得我迷失魂魄。
留在這人心叵測的宮里,和那個難以捉摸又冷酷殘忍的圣上聯姻,成為后宮里的一員?這簡直是我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事情之一。
“你怎么說的?”我問道,那個人可不像寬容溫和的先皇。
陸青慘淡地一笑,許久后才開口,“他給了我兩個選擇。”
“什么?”我直覺感到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其一,我留在他身邊,做他的心腹,他會盡可能給我一切想要的,如果我想讓你出宮,他會立刻恩準。”
我想也沒想立刻搖頭,“不行,那你會一輩子留在宮里,提心吊膽。第二呢?”
“其二,我作為圣上御指副將去成肖將軍身邊,摸清成將軍多年在京城西望及近郊的兵力布置,勢力所及,把信息報給他。”
“圣上讓你去做臥底?”我瞪大了眼睛,極力壓制著聲音,不解地問:“他已經和成家聯姻,難道還信不過成肖?”
“圣上沒有明言,我推測他心有芥蒂的可能不只成肖。他在皇陵六年,驟然繼位,對文武百官興許皆有疑慮。”
陸青頓了頓,眼瞼半垂,“如果我猜的沒錯……圣上在謀劃建立只屬于他自己的勢力,至少能夠全盤掌控京城。畢竟除了極個別邊境將領,絕大多數官員都住在西望城內。”
“成肖將軍是老臣,你能猜出圣上的意圖,他當然也能。別說是去暗地調查,你單單去到那里,恐怕就會被孤立。”
縱使我不懂權謀,也能判定——圣上的要求簡直是強人所難!
“孤立無妨。”陸青轉過頭來看著我,神情復雜,聲音低啞地說道:“只是,圣上說,我在成肖將軍身邊一日,你就要留在宮中一日,直到……我完成他交付的事情。”
我眼眶驟然掄圓,這是什么事,他居然拿我來要挾陸青!
“小妹,對不起。若不是因為我,你或許早就可以回家了。”陸青眼睫輕顫,語氣低沉,好似嘆息。
“這不是你的原因!你本來就是為救我才進宮。難道就因才智過人,被圣上看上,就是錯誤嗎?”我咬牙切齒道:“錯的是圣上,用這種卑劣的手段。”
陸青默了一瞬,“我之前不告訴你,是想再周旋一下,也許會有轉機。可今日上午,我剛開口,圣上就打斷了我,稱除了答復,其余話不必多說,還說……”
“還說什么?”
“圣上還說,肅玦也不錯,太師又是他的忠貞恩臣,他們父子似乎也很喜歡你。如果你不想嫁入宮中,他也可以賞賜這一樁婚事,隨你選擇。”陸青垂首,放在膝頭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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