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人我給你帶來了。沐悅不在,你可是連茶都喝不下啊。”我拉著沐悅一同進門,見司夜靜靜坐著,哈哈一笑,先一步開口打破沉默。
“糟了。”沐悅在旁低聲驚呼,“我忘記告訴福全他們,王爺喜歡清冽的茶,平時喝的茶里要加蒲荷葉子和……”
“咳咳。”我無奈打斷她,剛交代的要擺個譜,這姑娘倒好,連自己的“獨門絕技”都要奉獻出來。
“不必說了。”司夜緩緩開口,神色平靜,聲音低沉,“以后還是你來吧,我習慣了。”
沐悅微怔,眼眸一剎閃爍光芒,羞怯地垂下脖頸低聲應諾。
“你們和好,我就放心了。”我笑道:“明日御醫來時,沐悅肯定有很多想問的,我到時正好在旁聽著,算算行期推遲多久合適,免得你逞強。”
“你在京城呆多久?”司夜忽然轉向我問道。
“估計也就兩三天吧。你沒事,我就放心回去了。”
“那你住在哪里?”
“圣上準許我留在清涼殿。不過,我想住在宮外一個朋友家開的客棧。據說京城的夜市很熱鬧,來了幾次,都沒見識過。”
司夜頓了頓,“你一個人?”
“沒事兒,我家派人跟著呢。”
話音剛落,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通報,“王爺,瑤鸞殿來人。”
“進來說。”司夜一聲令下。
一個有幾分熟眼的公公快步走了進來,匍匐在地,“貴妃娘娘派人過來傳話,說是請郡主去瑤鸞殿一敘。”
“她找你做什么?”司夜蹙眉望向我。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敘敘舊吧。”想到之前還是她告訴我陸青出事的消息,我有幾分感激,并不擔心見她。
“你和她有什么舊可敘?”司夜嘴角一抽,頓了頓,低聲道:“她有身孕。你和她接觸定要小心,以防節外生枝。”
“嗯。”我點頭應了一聲,對還跪著的小公公說道:“快起來吧。貴妃娘娘讓我幾時過去?”
他連忙起身,揚起一張老實憨厚的臉說道:“回郡主。那人就在門口候著,叫您這邊得空就過去。”
我望著他,忽然想了起來,“你是,六柱?”
“郡主還記得小的。”六柱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小的一直沒有機會感謝郡主當年的維護之恩,還有些后悔呢。”
維護之恩?是說當年司夜發脾氣假意懲罰兩個小公公,被我攔下的事么。
這個六柱真是毫無心機,居然當著始作俑者的面提起這事。我余光瞥了一眼司夜,好在他神情沒有絲毫波動。
一旁的福全輕咳了一聲,插嘴道:“六柱和我一樣,現在都收在王爺手下,平日東湖閣事情不多,所以也在鳳悟殿當值。”
“那你們可真碰到了好主子。”我順著福全的話說道。
“是呀,是呀。”六柱忙不迭地點頭。
“那我現在就去吧,趕早好出宮。明天再來看你們。”我扭過對司夜和沐悅道。
他們不約而同點點頭,不愧是相處久了,動作都一致。
“你也不必回話了。”我對著一臉憨笑的六柱道:“咱們一起出去吧。”
瑤鸞殿還是一如既往的奢華奪目。不知是否因為貴妃有孕的緣故,婢女們來來往往都腳步輕微,神色嚴謹。偌大的一座宮殿,從進門起,除了一路例行見禮,再沒聽到任何聲音。
我在待客的前廳坐下。沒多一會兒,成希沅被貼身婢女扶著緩緩走出來,。
許久不見,她已從當年嬌俏無邪的小丫頭蛻變成矜持華貴的婦人,白皙如玉的面龐上畫著纖細嫵媚的柳眉,秀氣的鼻梁下是精致描畫的紅唇。她昂著下頜,神情端穆,五官依稀熟悉,氣質已截然不同了。
她瞥了我一眼,在鋪了軟墊的紅木榻上坐下,雙手下意識交叉,護住寬松綢衫下微微顯露的小腹。
我恭敬行禮后,笑道:“恭喜貴妃娘娘。上次進宮,聽說你到西南離宮休養,沒來的及當面祝賀。”
成希沅半斂美目,冷不丁道:“你猜,我腹中孩子有多大了?”
我想了想,不甚確定,“六個月?”
“六個半月。”她接口,抬起臉對著我,一絲笑意也無。
明顯感覺出氣氛有些冰冷古怪,我應了一聲,不知該說什么。
“韓且歌。”靜默了片刻,她直直盯著我開口:“你還要裝到幾時?”
“什么?”我下意識地反問。
她嘴角一挑,冷冷道:“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還要佯裝無辜么?”
我驟然一驚,幾乎瞬間想到——成希沅知道了皇陵中我拿話狂她一事?
她如何得知?又知道多少……我心中紛亂如麻,一時不知該從何解釋。
“原以為你心思單純,不屑權貴,只一心想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沒想到……”她頓了頓,雙眸中透出譏諷之色,“不過,也是個低劣不堪之人。”
我眼瞼半垂,沒有反駁——當初為了尋找事實真相,利用了她的少女情思。這件事,就算是無奈之舉,也做的不坦蕩。
“你以為你這樣做,韓家就能壓我們成家一頭嗎?妄想!我才不怕她,她對我來說就像這只杯子——”成希沅冷冷道,擎住一只光滑精美的小玉杯,懸起,松開,“啪”的一聲,玉杯掉在地面摔成好幾半。
什么意思?“她”是誰?
成希沅不是在說當年的皇陵之事么?我愧疚的神色轉為迷茫,恍然間覺得好像有什么不對。
“你送的這個賀禮,這份恥辱,我會牢牢記住。”她挑起一側嘴角,原本高貴端穆的臉上盡顯狠厲之色,“我不再是以前那個對人毫無防備的成希沅,總有一天,我會把這筆賬討回來。”
“貴妃娘娘……”我忍不住開口,想問清她究竟在說什么,什么賀禮、恥辱?
“貴妃娘娘,千萬不要動怒,當心傷了腹中的龍子。”熟悉的聲音驟然從右側厚重的簾幔中傳出,語氣低柔冷靜。
與此同時,一個身披暗赤寬袍的男子不急不慢地走了出來,半垂的眼瞼緩緩挑起,讓原本端雅的臉上頓時瀲滟生輝。
肅玦!
他怎么會在這里?我著實吃了一驚,電光火石間心念一動——成希沅和肅玦本是舊相識,難道……他們在宮中相聚后“再續前緣”?
不,不可能。成希沅現在已經是貴妃娘娘,還有孕在身,當今圣上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怎敢做出什么糊涂事。
“安樂郡主,好久不見。”即便我臉上有明顯的驚疑不定,肅玦依舊像什么都沒發現一樣,施施然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宮嗎,如今又奏請回來,可是后悔了?”
我頓了頓,簡短回道:“我進宮有事,很快就走。”
此時顧不上肅玨,我思考著如何開口問清楚剛才的疑惑,外面忽然傳來一聲通報:“貴妃娘娘,莫公公派人來告,圣上正準備朝瑤鸞殿過來,約莫半刻就到。”
“圣上要來?”成希沅倏然站起身。
我不會看錯,她臉上一掠而過的,是顯而易見的驚喜。
“貴妃娘娘,您新制的裙子,奴婢已經一早給您取回來了,要不要現在換上?”貼身婢子機靈地開口問道。
“當然要!還有頭發、胭脂都要重新收拾……”成希沅兩只手撫上臉頰,語氣焦灼而又歡喜。
可那一道毫不掩飾的甜蜜目光,卻在觸及我后,轉瞬變冷。
“貴妃娘娘,不便打攪您與圣上夫妻綣繾,我們先告辭了。”肅玦忽然笑道。
我就算再怎么疑惑,也知道此時不是詢問的時機,也只能隨之請辭。
成希沅對肅玦點頭,轉而望著我,“記住我的話,別忘了。”說罷,立刻目不斜視地轉身離開。
“郡主,請吧。”肅玦渾不在意地一抬手臂,做出謙恭的姿態。
我按捺下滿肚子的疑問,維持表面禮節的頷首,然后垂眸快步走出瑤鸞殿。
“郡主何必走的這樣快,你是要往哪個殿,玦送送你。”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語調輕快。
我暗自蹙眉,壓下渾身的不適,淡淡道:“謝肅公子好意,我哪個殿都不去,您請自便。”
“原來是出宮。我也要回家,那便一起走吧。”他說著,轉瞬已經走到身旁。
上次聽雨殿不歡而散后,我不愿和他再有糾葛,不再開口,只自顧自地走著。
他居然也沉默不言,目視前方,一副認真走路的模樣。只是,不管我步伐是快是慢,他總在一旁,不緊不慢;又隔著一段距離,不近不遠。
肅玨這個人,實在是難以理喻。
與他交好時,他才華斐然,待人誠摯用心,恐怕沒人能拒絕這樣的朋友;可已經知道他就是險些害我死在冷宮的幕后黑手后,他還能若無其事地出現,淡定如常,就讓人心中難免惡寒了。
我憋了一口氣,無從拒絕這特殊的“同行”,只能悶聲往前走。
一路靜默無言,從宮門跨出來,沒多久便是繁華熱鬧的京城街道,咫尺之間,仿佛兩個世界。
我遠遠地看到等在街口的家仆王遠。因為出門前秋香恰在生病,我沒有帶她同行,除了車夫,只帶了這個慣常來京城送信搜尋消息的小伙。
“我看到家里人了,告辭。”終于找到理由,我舒了口氣。
肅玦頓住腳步,忽然笑了,“你難道真的不想知道,成希沅是什么意思嗎?”
他的語氣帶著玩味,顯然是知情人的樣子。
我沉默了一瞬,搖了搖頭。
我不是不想知道,從瑤鸞殿出來,這心里就沒停止揣測——為什么成希沅斥責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可說的話卻與當年皇陵之事無關,讓人摸不到頭腦。
但我深知,眼前這個笑瞇瞇的人絕非良善之輩,更不可能會毫無目的地告知我真相。
他等我問?我就偏不問。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是否又是另一個編制好的圈套。
“安于現狀、閉塞視聽,就像立于刀俎之下,任人魚肉。”肅玨挑起眼尾,似笑非笑,“郡主當年一心探求真相時,可是這么說的。如今,卻忘了嗎?”
我沒想到,當時的話他居然記得這么清楚,可笑的是,我卻是在他這個幕后黑手的面前說的。
“忘不忘,不勞肅公子操心。”我冷冷回道,抬腳就走。
他卻還跟著身旁。
我有些惱了,“既往之事,我不想追究,今后也不愿再和你有瓜葛,還是就此分別吧。”
肅玦輕笑一聲,神情泰然,道:“郡主多慮,我無意糾纏,不過是……”
“不過什么?”
“太師府在前面,我也要走這條路。郡主不信的話,可以一同去看看。”
看著他眼神中的嘲諷之色,我原本的氣惱化作尷尬。剛只顧著戒備,居然忘了這種“順路”可能性,顯得自己……好像有點自作多情。
“小姐,肅公子。”正此時,王遠已經小跑過來,口中呼喊道。他常來京城太師府收遞消息,認得肅玦也不奇怪。
肅玦對其笑著頷首示意,謙謙君子的模樣。
“小姐,我中午不曉得吃壞了什么東西,肚子難受的很,怕您出宮見不著我,一直忍到現在也沒敢走。”王遠急急說著,眉目間確有一種壓抑的痛苦。
我還未回復,他又繼續道:“眼見肅公子在,那就好辦了!太師府就在前面,您先跟肅公子過去,我一會兒到那去找您,我……我實在憋不住了。”
應景一般,他肚子發出了一聲不小的嘰咕聲。
“哎,不行了、不行了。”他臉色發青,捂著肚子扭頭就跑,逃竄的背影伴著幾句話飄來——“拜托了,小姐!拜托了,肅公子!”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我目瞪口呆,一句話都來不及說。
“這下看來,不得不一起走了。”肅玦故意嘆了一聲。
“不必了,我就在這里等他。”我脫口而出
肅玨聳聳肩,“無妨,反正他會先來太師府找我。京城地大,希望他今天的身體扛得住。”說罷抬腳就走。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他若刻意刁難,恐怕王遠會跑斷腿滿城地瞎找我,誰會懷疑一個謙和有禮的貴公子呢。
我嘴角抽了一下,忍了又忍,才在后面遠遠跟著。王遠本就身體不適,何苦無辜被折磨。況且,我只需走到太師府門前,等著就好。
一路走來,西望京城確實不同于偏隅小鎮,饒是平常的日子,也是人聲鼎沸,熱鬧繁華。
我一邊盯著前面的“移動路標”,一邊分神掃著周圍的新奇物事,余光中突然掠過一個熟悉的人影。
等我嗖地扭過頭,瞪大眼睛往人群里望去,那人卻瞬間不見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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