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宋父從沒將這兩者聯系在一起。
朝廷天魔司以及護國寺的和尚老爺們點名要找的胎兒,怎么可能在自己身邊呢?這簡直是滑天下之稽!
可此時楊嬸的話,卻如當頭棒喝,打得宋父一時之間回不過神。
朱使令的話響在他耳邊:
“……出身于書香之家……逃離……孕有七月……若能找到有相符者,朝廷重賞百兩紋銀!”
這些話都與此時楊嬸說的話相重疊。
近來宋父早出晚歸,幾乎與兄弟們將縣城翻了個底朝天,找了不少孕婦、胎兒,卻仍未找到天魔衛以及護國寺要的人。
若不是楊嬸提醒,宋父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身邊就有一個符合條件的人!
“舉報領賞?”
他腦海里剛生出這樣一個念頭,隨即便被他否決。
先不說這張小娘子是不是天魔司要找的人還未必確定,就算她是,這段時間以來,自己的女兒跟她關系親近,一旦張小娘子被抓捕,恐怕會牽涉自身。
天魔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進去有死無生。
宋青小若落到了他們的手上,怕是難以活命。
想到這里,宋父心急如焚,當即沒了再跟楊嬸糾纏的心。
“我回頭會跟她說說。”
他隨口應答,想要打發楊嬸回去。
楊嬸看不出來他敷衍,還信以為真,又想起先前張小娘子的話,心中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即使宋家父女與那小娘子遠離,連聲吩咐:
“一定要把她們分開,別讓青小被教壞了。”
宋父胡亂點頭,楊嬸看不出來他急著想走,想了想,又叮囑:
“如若孩子不聽話,打一頓也行。”
說到這里,又怕宋父仁慈,舍不得下手,含糊提醒:
“你要不舍得,送來我這里管教,保管她服服貼貼。”
宋父聽到這里,不由皺了皺眉。
楊嬸見他表情,心中一個‘咯噔’,知道自己說的話令他心中不喜。
她想起張小娘子說他對自己無意,如今自己插手他家事太多,恐怕令他防備。
想到此處,她又羞又氣還夾雜著一絲怨恨,說道:
“先夫當年與你是兄弟,我們相識多年,我也是孩子長輩,管教一番也不至于管不得吧?”
她提到了死去的男人,宋父僵硬的表情一緩,猶豫半晌后點了下頭:
“我會考慮。”
他還沒松口,楊嬸心中暗恨。
不過今日說了這些已經足夠了,他是個重諾的人,既然答應,必會認真考慮此事。
楊嬸目的達成,只覺得要將張小娘子這個礙眼的人趕出自己的領地,心中不免松快了幾分。
見宋父面露疲憊,這才大發慈悲:
“已經晚了,就不耽誤宋爺回去。”
她想想宋家先前燃起的炊煙,心中又不服氣,試探道:
“上回的錢……”說話時,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意圖不言而喻。
宋父有些為難。
他是真的沒錢。
之前發放的晌銀,大半入了楊嬸的手里,后面找兄弟們借了一些,勉強才支撐到如今,又哪里還再有錢呢?
“你也知道,我也不是說大手大腳的人……”楊嬸見他為難,不由心中一沉。
接著心中又是一悲,覺得他可能是受了張小娘子的引誘,視自己母子如包袱。
“實在是成才眼見著要到娶妻的年紀,他爹若是還在,必定會想辦法攢筆錢,替他張羅婚事。”
她一面說著,一面拿眼角余光去覷宋父的臉色:
“可惜他爹死得早,便只有我替他打算,總不能讓他們楊家絕了后。”
提到她死去的丈夫,宋父的表情頓了頓,逐漸露出幾分軟化之色,楊嬸心中一喜,又問:
“宋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男人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
“我會想辦法的。”
楊嬸得到他的答復,心中終于滿意,像是打了回勝仗。
但想到他一回去,屋中兩個女子,又覺得心里酸溜溜的。
“那宋爺早些回去歇息便是,可得記住我之前說的話了。”
她擠出一絲笑容,又叮囑了一聲,直到宋父點頭離去。
楊嬸目送他進了巷子,臉上的笑意一垮,冷冷的望著宋家的方向,陰沉沉的低喃了一聲:
“小賤人,總有一天我要你死!”
宋父回來的時候,張小娘子剛好將飯菜起鍋,見到他進門時,笑著招呼了一句:
“宋爺回來了。”
她人美聲音甜,挺著大肚子,與宋青小在一起氣氛融洽,令得這破舊的屋子都像多了幾分溫馨。
宋父冷凝的臉色一滯,目光落到了張小娘子肚子上,沒有出聲。
張小娘子臉上的笑意很快收斂了下去,表情變得警惕,雙手擔憂的捂住了肚子。
她下意識的往宋青小看了過去,宋青小向她點了點頭,示意她冷靜。
“既然宋爺回來了,我就先回去了。”
得了宋青小的示意,她‘砰砰’亂跳的心稍微平靜了些,解開圍裙,一面往屋門口的方向走了過去。
“慢著。”
宋父冷然一喝,嚇得張小娘子渾身一震。
他目光如炬,盯著這小娘子后背問:
“你懷孕幾月了?”
張小娘子背對著父女二人,聽到他問話的剎那,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她的身體抖個不停,像是一直以來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
“你先回去吧。”
宋青小輕聲開口,張小娘子如臨大赦,忙不迭的出門。
宋父咬牙切齒,轉頭瞪視著女兒,有些不敢置信。
“快生了。”她猜想宋父恐怕已經發現了端倪。
只是此人遲鈍,張小娘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躲了將近一個月,他半點兒都沒有懷疑。
今日他突然提起此事,若說沒人提醒,她半點兒不信。
“你早就知道!”
宋父想起自己曾與她說過尋找胎兒一事,當日還叮囑她半點兒不要往外透露了風聲。
結果沒想到這丫頭果然守口如瓶,知道內情,卻連自己都被蒙在了鼓里。
“是。”既然事情敗露,宋青小也沒想過隱瞞。
她心念一轉間,說道:
“天魔衛、護國寺的人找她,不懷好意,她大著肚子,逃來這里,舉目無親。”
宋父臉繃得很緊,顯然很是生氣。
“她又沒有害人,只是央求我不要說,保她母子一條活命而已。”
她本來打定主意,若宋父一意孤行,她便唯有想個辦法先帶張小娘子逃離此地。
如今她實力恢復的不多,但自保卻勉強有余。
事關自己性命,她自然是不能妥協的。
但她說話之時,宋父臉色雖說難看,卻并沒有大聲反駁,顯然心中還有顧忌,宋青小就知道這事兒還有周旋余地。
若宋父愿意妥協,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畢竟這小娘子生產在即,能順利生產對她自然有利。
她心中微微一松,面上又平靜的道:
“您不是壞人,對于楊嬸那樣的人也能再三忍耐,因為當年的承諾,養他們母子至今,如今為什么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救張小娘子一命?”
“那怎么一樣?”
宋父聽她這話,不由斥了一聲。
“怎么就不一樣?莫非在您心里,人命還分了三六九等?”
“你不要狡辯!”
宋父喝了一聲,大聲指責:
“你明明早就知道,卻一直將我瞞在鼓里,行事任性,簡直豈有此理!”
“張小娘子早就搬來了。”
宋青小微微一笑,并不將他兇惡的態度放在眼里:
“您若有心,早該猜出端倪。您既然沒懷疑過她,那就證明您認為她不應該落入天魔衛的手里。”
“胡說!”
宋父怒氣騰騰的反駁,“巧言令色。”
“別吵了……”
屋門口處,之前離去的張小娘子,不知何時去而復返,正眼淚汪汪的倚門而立。
“是我的錯,你們別吵了……”
她細聲細氣,哭得如梨花帶雨:
“是我央求青小別說的,宋爺,您別怪她……”
美貌的小娘子哭得像是要斷了氣,看起來我見猶憐的。
宋父身在公門,見多了兇神惡煞的潑皮,也應付過無賴,不怕耍橫的,卻獨唯對這樣的女子束手無策。
“我不是……”
他臉上的怒容一滯,還沒說完,張小娘子就道:
“若我給你們添了麻煩,我走就是,你們別吵了,嗚嗚嗚……”
“我沒有那個意思,無論如何,這種事情也不該瞞我。”
他因為女兒卷入這樁事情里的滿腔怒火,在張小娘子哭泣認錯之下,頓時不好再發作。
“是,是我的錯。”
張小娘子進了屋,眼睛掛著淚水,卻偷偷向宋青小使了個眼色:
“我應該一五一十跟宋爺您說,不應該瞞您的……”
宋青小見她三言兩語將宋父的怒火壓住,這才將自己來歷說出。
“唉。”宋父聽完,嘆了口氣:
“躲又躲藏得了何時呢?縣衙之中,來了一隊天魔衛,以及一個四品和尚領頭的隊伍。”
他在公門之中,消息比宋青小要靈通。
天魔衛以每十二人為一隊,而四品的法師,在普通人看來已經如同神仙中人了,術法無邊,很難對付。
朝廷對于張小娘子腹中的孩子十分看重,認為他會斷結王朝氣數,為世間帶來大禍,是下了決心要將他鏟除的。
“若是再找不到,說是護國寺還會再來大人物。”
四品法師在宋父看來已經是很了不起的神仙中人了,可聽朱使令的意思,護國寺還會來人,仿佛已經篤定了魔胎就在此處。
“到時全縣會張貼畫像。”
張小娘子雖然躲進這偏僻的貧居之中,但她樣貌生得極美,大雜院人多嘴雜,這事兒遲早會敗露的。
高額的賞金以及對和尚、天魔衛的畏懼之下,總有人挺而走險,舉報她的。
“就算我現在不說,你一樣是逃不了的。”
宋父說完這話,張小娘子臉上露出絕望之色。
“我不會連累你們的。”
半晌之后,她摸了摸肚子,幽幽的開口:
“不論如何,我的孩子來了這世間一趟,不應該還沒出生就沒了,我拼了命也要將他生下,盡量將他護住。”
她的眼角還帶著未干的淚珠,嘴角卻露出笑容:
“若是我行蹤敗露,到時我自會離開,不會連累你們的。”
話已至此,宋父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他倒不完全是因為憐憫張小娘子遭遇才心生同情,而是宋青小已經卷入了這樁事情里。
張小娘子搬進大雜院中月余時間,與他比鄰而居,若是據實上報,以他對天魔衛的了解,寧殺錯也不會放過,絕不肯聽自己解釋的。
天魔衛行事偏激,講究斬草除根。
事發之后不止張小娘子遭殃,恐怕整個大雜院都要給她陪葬。
天魔衛的人如今遍尋她不著,卻在縣城之中已經抓捕了不少孕婦,引起了民怨沸騰。
如今宋父只希望天魔衛的人若再無所獲,便會趕往他處。
趁此時機,張小娘子順利生產,到時等風聲過去之后,帶著孩子離開此處。
坦白了秘密之后,張小娘子反倒淡定了許多。
她走之后,宋父眉頭緊鎖,父女倆久久無話可說。
“在我心里,人命沒有分為數等。”
不知坐了多久,宋父才出聲道:
“當年你楊嬸的丈夫,與我八拜之交,我們曾經相互許諾,若是誰先走了,便要照顧對方的家人。”
差役之中性好美色者多,逛青樓成風。
楊嬸的丈夫在與人爭風吃醋間,遭人打死了。
宋父勸他不住,事后便格外內疚。
為了寬慰楊嬸,又想要保住兄弟身后之名,便說是兩人任務的過程中,他為救自己而出事的。
自此以后,楊嬸以救命恩人自居,時常提非份要求。
“我知道你不喜歡她,可我曾有言在先,人不可言而無信。”
宋青小沒有開口,安靜的聽著宋父的訴說。
“若是情況互換,你楊伯父一家,也定會照顧你的。”
宋青小原本不想與他說這個話,她現在只是想要保護張小娘子的孩子順利出生,破解自己的封印。
至于宋父的這些陳年往事,她是根本不放在心上的。
可此時聽他這話,心中不由生出一絲荒謬至極的感覺。
她笑了笑,說道:
“以你對楊嬸了解,若你不在了,你認為她會照顧我嗎?”
楊嬸性情刻薄,連宋父還在,都十分兇惡,更別提他如果不在,她會是什么樣子了。
宋父原本想要斬釘截鐵的說‘會’,可是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就想起先前回來時,在巷子邊遇到楊嬸時,她惡狠狠的說著‘讓他好好教訓女兒一番’的話了。
當時她表情兇惡,還言明,若他舍不得下手,可以交給她來管教。
多年的堅定信念坍塌,他露出猶豫之色。
宋青小不再跟他說話,而是洗漱一番后回了屋中。
宋父這一晚沒有睡著,隔著一道竹籬墻,宋青小聽到他夜里不停翻身的動作。
早晨臨出門前,他低聲的說道:
“我會幫你成才哥攢一筆錢,當作他將來娶妻之用。自此我們與楊家兩不相欠,將來爹一定只關心你一個人,再也不讓你挨餓了。”
宋青小睜開眼睛,聽到這話,露出一絲若隱似無的笑容。
縣里的形式越發嚴峻了。
身穿制服的天魔衛增多,就連肥頭大耳的和尚也多了。
布告欄里貼了告示,從一開始的只派差役背地里找孕婦,到如今開始大張旗鼓的尋找胎婦以及剛出生的男嬰了。
賞金也一加再加,從最初舉報抓獲獎紋銀百兩,到后來提供線索也有銀錢獎勵了,且言明不論死活。
宋父回家的時間越來越短,相較之下,楊嬸過來的時間越來越多。
她每天都試圖阻隔宋青小與張小娘子親近,但沒什么效果。
受這氣氛所迫,張小娘子這幾日格外不安,腹中孩子動得厲害,估摸著快要發作了。
從宋父口中,宋青小與張小娘子得知,縣里臨時派人搭了一個巨大的祭臺,護國寺趕來的數十名和尚如今在祭壇之上念經作法,已經念了三天三夜了。
祭壇搭建成的那日,天氣便變得有些陰沉,陽光被烏云擋住,仿佛有巨大的風暴正隱藏其中。
到了第五日,頭頂烏云密布,隱約可以聽到雷聲響動。
才剛到下午,那風便‘呼呼’的吹著,像是要將屋子都掀翻的架勢。
張小娘子傍晚的時候,就感覺肚子隱隱墜痛,憑她經驗,她感覺自己可能是要生了。
宋父還沒有回來,他近來公務繁忙,根本走不脫。
‘咔嚓!’
一道驚雷劃破天際,嚇得倚門而立的張小娘子一個哆嗦,剎時羊水便破了,順著她的腿往下流。
肚子一陣一陣的開始抽痛,腹中的孩子掙扎著想往下走。
“青小……”
她本能的發出一聲驚呼,還未摔落下地,便被一直關注著她的宋青小一把抱住。
與她相處一個多月的時間,宋青小的實力又恢復了一些,至少可以輕松將張小娘子牢牢抱住。
這樣的風雷她并不害怕,渡劫之時的雷電比這還要恐怖得多。
但對普通人而言,這一場雷光來得太突然了,更別提張小娘子本身心中就有憂愁。
“我,我可能要生了……”
她話音一落,頭頂瓢潑大雨便‘嘩啦’落了下來,陣仗驚人,打得茅草屋頂‘噼里啪啦’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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