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天冷得緊,祖筠遂替楊太后向賈尚服傳話,要她盡量替辛夷留些好皮子,做件暖和的衣裳。
按說這事不需要特意囑咐,賈尚服自然會打點妥當,但她思量一番,卻先縫了一雙翹頭絹羅千重襪給辛夷,只說是自己替她省下的布料。而后趕制了一身鷺鳥紋深緋蠟染羊皮襖,一件紫緋綠羅寬衫,一條檀紅纏枝花紋秋羅褲,下接黑青回紋錦膝褲。夜里隨一套勒帛,銀帶,抹額,夷冠一并拿給她,要她謹記這些是楊太后的恩賞。
辛夷添置了新衫,頗覺得意,要去給菊三四瞧的一顆心,也是急不可耐。臨睡前,她打開沈小染留給的玉容散,因里面有研磨白僵蠶,她還覺得惡心,怕有血水藏匿其中,便仔細聞了聞,想知道是個什么味道。但這里頭好似只有淡淡一股蓮子香氣,別的也沒甚可怖之處。
辛夷早晚敷皆了好久的臉,洗去藥泥后,小心翼翼用棉染了金花燕支涂在兩頰,點了紫草肉色口脂。她知菊三四一心教她眼媚之法,還向沈小染請教了梅妃妝,掃出兩段月棱眉,斜插三把犀角小梳,熏香換衣,開門便急急忙忙換上去教坊尋菊三四的人影。
因辛夷今日來得有些遲,菊三四略微有些惱,木翠兒察言觀色,偷摸兒出到教坊外頭候著,預備叫辛夷小心別再惹他。辛夷才走近,木翠兒便聞到一串裹裹香氣,薰得他頭暈。再看這人,臉上似戴了面儺一般,油彩斑斕,紅白相間,甚是怪異。
“你要改去唱優戲①了?”木翠兒嘲道,“否則白鼻紅眼的涂面做甚?”
“你懂什么?”辛夷瞥了他一眼,“我這是學的前朝梅妃。你也知柘枝舞要練媚眼,不得靠紅妝點綴點綴?”
“這是韶部頭教你的?”
“自有尚功局的人教,不用勞煩師父。”辛夷說笑著往教坊里走。
木翠兒擋在她前頭,勸道:“你今日遲了,韶部頭正在火上,可別說是為了畫成這般模樣才晚的,倒叫他更生氣。”
辛夷啐了他一口:“甚么這般模樣,師父見我這么用功才要歡喜呢。”
木翠聞言心中暗笑,菊三四看了若是真的歡喜,怕也不是為著‘用功’二字。兩人繞到菊三四身邊,瞧他正背手垂首朝南,估計已經氣已經愈來愈大。辛夷款步上前,萬福輕喚了聲“師父”。
菊三四用鼻子哼了一聲,轉身欲作呵斥,不想迎面而來是辛夷這樣一張滑稽臉孔,叫他張口愣住,居然將心火澆了,改問:“你今日怎么多了恁些...姿色?”
辛夷聽他一來便提起這事,以為果然討了他歡心,笑稱:“昨日師父提起,今天便可去請陳憐憐來教徒兒,徒兒感激師父辛勞,自然不能安以待之。之前尚功局新來的掌彩對徒兒提起,說眼中神采也得靠顏色來托稱,縱是陳憐憐,也是畫得精妙才能在教坊留至今日。徒兒便討教了如何擦脂掃眉,為著能快些學成柘枝舞,不枉師父調教。”
她從六尚局趕至教坊,這套詞兒想了一路。
菊三四眉頭半鎖,看向木翠兒,見他掩嘴偷笑,也想跟著樂出來。礙著身份實在不便,他咽了口口水,壓著聲音點頭道:“倒是描得一雙美目,不過當年顧愷之畫人面,總是數年后才補上眉眼,你私下里多練些時候,待日后真有了點睛妙筆,再來給我看更好。”
辛夷趕忙點頭:“師父覺得好,徒兒就開心了,這之后自會多向人請教。”
菊三四很欣慰,又說:“你知陳憐憐為人,見你如此出風頭,必要加以嘲諷,不如先洗去,素面而來也好過尋常人。且她既要教你,卻看不清你眼中心思,或該學不好了。”
其實今早辛夷是等賈尚服離去,才開始偷摸著上妝,所以才遲了。更加這妝容畫了許久,著實費番功夫,此時讓她清干凈,辛夷實在有些不情愿,可菊三四發話,她只能照做。
大家原地等她一陣,她去要了些澡豆,胡亂清理一番就趕了回來。
辛夷手里捧著頭發,站到墻角一株臨路梅花下,用紅繡抹額草草扎起垂絲。晨間凌冽,西風吹得她粉臉清白,如今一副素顏,倒顯出賈尚服替她制的這一身新衫精巧可心。幾朵冬梅著蕊早了些,隨風飄到她身上,卻是點綴得宜。辛夷挽了個髻,將釵梳重新別進去,再拾起幾支落花,隨手簪到額邊。
她撥弄額發,順勢以手遮目,從指縫中偷偷向菊三四這邊打望,可菊三四對她全未留意。辛夷稍覺失落,待拾掇好,便垂首往二人跟前走。木翠兒向她一瞥,只見辛夷微吐白霜,暖著一雙小手,再貼到雙頰,淡淡沖自己一笑。木翠兒臉一紅,竟覺周身也不再冷,早前的乏累也一并消了,忽多出使不完的力氣。
菊三四十分滿意,頷首笑說:“這比前頭好。”
“師父難道不喜歡徒兒方才的模樣?”辛夷驚問。
菊三四嘴角笑容微微滯住:“前頭雖不差,但有些學陳憐憐了,反倒顯老。”
“本來不就是要學陳憐憐?”辛夷半是撒嬌半是不解,嘟起嘴說,“這下倒不知該怎么辦才叫師父稱心了。”
菊三四不曉得該如何對她解釋,頓了頓,干脆佯裝出兇狠模樣道:“安份學舞,我最稱心,等下午再過一遍步子給我,若看出來懈怠,絕不輕饒。”
“哦。”辛夷咋舌,不明白他怎么這么快又生氣了,以為他還沒原諒自己來得遲。
木翠兒出來緩一緩氣氛,指著她衣上的料子說:“你這小襖的皮子,乍眼看雖沒有圣人娘子們來得好,但近瞧也挺輕軟熨暖的,定是太后娘娘賞的。”
“你都說沒圣人娘子們的好,娘娘那里的自然更好才對,哪有反而差了的理?”辛夷捻了捻衣衫邊角,斜眼看著菊三四褲管,不咸不淡道,“這是吩咐干娘替我縫制的。太后娘娘說正月要送一批新的采選宮女,趕上連婕妤薨了,或許也要有禮聘的娘子入宮。到時候要帶我去學學,看看她們都有什么手段,還吩咐我穿上新衣,別被比下去。”
“你才多大,能侍御跟前的,都比你長上幾歲,學這個也太早了。”菊三四稍替辛夷抱怨,宮中竟如此不明不白死了個妃子,行走期間頗有些兇險,跟著學手段能算什么好事?
辛夷抬眼,從下往上將菊三四身姿收了個遍,嘟囔道:“早不早的,也看怎么說。”
①古代的滑稽戲,至宋代被列入雜劇中。優伶的名聲不好,常有“莊宗日與優人為伍,最終國政被伶人所亂,死后尸體還被雜入樂器堆中焚化”之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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