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封諫院章奏,一齊陳述趙元儼惡行,當中的詭譎可疑,不言而喻。
呂夷簡神色不驚,語氣中透著幾分深藏若虛的態度問:“陛下是想聽臣從何處說起?”
趙禎扭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中秉持著年輕人的驕傲與不滿,并不喜歡別人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了然于胸的模樣。但他只看這一眼,他覺得這一眼便足夠,旋即轉回去對著書本,悠悠丟出一句:“只撿你瞧明白的地方說。”
“那臣就斗膽直言。”呂夷簡沉吟道,“以臣愚見,陛下在朝堂上與孟王對峙時,不顧殿上諸多大臣反對,將蔡齊從右諫議大夫擢升為樞密副使,便是為著此刻吧?”
“朕在問你話,只管說你的,不要反過來問朕。”趙禎凝眉斂目,語氣不善。他的厭煩倒不是因為被拆穿了心思——他這心思本就是為讓人拆穿的,不被拆穿就沒用了——而是因為他不能叫一個老臣在自己面前把這態度表露的太過直白。揣度猜測可以,甚至裝傻充愣都可以,卻不該堂而皇之。
君心太過易測,也就失了威儀。
“是。”呂夷簡徐徐說道,“那些品階不上不下,左右搖擺了許多年的臣子,自然懂得蔡齊的擢升意味著,指摘孟王,是另一條仕途躍遷的大道捷徑。可卻不見別的官員,獨獨是諫院的話最多。他們不在朝堂上當面詰問,卻藏在通封章奏里做文章。若是急事,則該放到實封,可若說不是急事…呵,十五個人,少說有十個來自諫院,還有比這更急的嗎?”
呂夷簡說著,忽然想起不該用問話的語氣,忙不著痕跡的轉調自己解讀:“背后籌劃指點的那位——倘有的話——生生把這捷徑走成一條窘步,更有結黨之嫌,這就十分可疑。但話說回來,既然都是諫院的人,本就可風聞言事,縱是編出來的也判不了大罪。且互相支應關照一聲,也沒什么稀奇的,非要拿這個做把柄還是不夠。”
呂夷簡見趙禎沒有反應,便繼續往下講:“至于孟王在宮外養人,放了多少債侵了多少田霸了多少湖營了多少私,也未必就那么屬實。歷朝歷代,有了新鮮事誰先知道?百姓先知道。我朝自開國至今,京畿路開封府乃大眾之會,獄訟尤多,至于地訟,更數令不決,小有爭執便至破產而不悔者,大有人在。但孟王朝外的名聲,比這幾個諫院小官可來得響亮好聽,真若欺侮壓榨至此,不至一個訟書都不見。”
“照你的意思...”趙禎終于忍不住開口,“孟王沒有半點差池,這十幾個人寫了這種東西是拿朕打趣呢?朕可不信,依你所言,這些人能不上不下恁多年,那都要謹言慎行的過日子。現而今突然來這么一出,定是算計好可以圖利才為之。”
“還請陛下明示。”
“呂夷簡。”趙禎以毫無溫度的語氣問,“你前兒個臨走前對朕說的話,還對誰說了?”
“這...”呂夷簡一怔,“臣再沒對誰提起過。”
趙禎的眼睛里閃著不信任,緊追他的目光:“真的沒有?”
呂夷簡起身行禮,鄭重其事的回說:“陛下,臣對先祖起誓,絕未像他人說過。”接著又軟下來:“況且這事愿意不愿意,全看陛下自己的心思,老臣向別人說,難道別人還能做的了陛下的主?”
是呵,誰還能做他趙禎的主?
老祖宗的規矩能,章獻能,宗室能,中書門下能,能做他主的人多了!
呂夷簡是從小看著趙禎長大的,趙禎要守多少規矩,被約束成什么模樣,他會不知道?但他還是要這么說。
趙禎也樂于接下這個話,畢竟垂拱殿的簾子外,已經沒有人坐得穩穩當當,對他的江山指指點點了。
“沒提過...”他將手中的書本放下,沉思著說,“朕也以為他們陳述孟王的罪狀,雖聚眾卻未必成的了氣候,雖有邀功的痕跡卻不能盡信。但帶頭的宋癢,韓億,石中立,陳堯佐四個,都是去了孟王府上做客的。須得是收了什么風,才敢做出這種左右不討好的舉動。”
“當真是左右不討好嗎?”呂夷簡提起這些人,面上不禁帶有鄙薄之色,仿佛他們的手腕都入不了他的眼,“陛下今天收到這些奏章,是打算聽還是不聽,聽又聽哪個?倘是聽了實封的,真的動了那個輕易動不得的人,那就是好處被孟王占了,外頭更得夸贊吹捧他。倘是聽了通封的,對孟王徹查一番,則是對朝中明說,陛下為卸了孟王的手腳,已經顧不得真假。屆時真查出什么污糟還好,查不到,可就容易再被孟王抓住話柄,說陛下不順天命不顧百姓,不入耳的話擋也擋不住。”
說至此,趙禎面色已經不豫,呂夷簡適時閉了嘴。
“往下說。”趙禎沉著氣道,“藏著掖著的官找誰來做都行。”
呂夷簡深吸一口氣,垂下首繼續道:“哪怕孟王真的手腳不干凈,縱容家仆在外做橫豪,依律,只要他自己先告首,只斬那個家仆,就能罪名推過去。陛下欲給群臣指一條明路,叫他們別想跟著孟王能分一杯羹,可一下來這么多罪狀,反而分不清哪條真哪條假。孟王這是先發制人,斷了陛下這條路吶…”
一番話說得趙禎心煩意亂,眉頭緊鎖,誠然他心中也多少猜到了趙元儼的目的,然而從別人嘴里聽到,還是有些刺耳。他自問即位以來,不敢說頗有建樹,卻也守成尚佳。若是有邊疆戰亂倒也罷,可近些年朝中連復幽薊的話也少了,他還有哪里做的不夠好,孟王定要和楊太后一起與他對著干?
趙禎靜思回神,緩緩道:“呂夷簡…”
“臣在。”
趙禎偶爾也想在外人面前,露出了些許疲憊與無奈,此刻他就很想問問呂夷簡,你是老臣重臣,你說,朕究竟哪里對不起孟王,他突然要與朕做對?
但他脫口而出的卻是:“這還是不是天子的居所了?倘或真的走漏了消息,倒把禁中顯得處處伏寇在側,連后殿里說話都得愈發小心堤防。你既然說不是你,那是誰給諫院放的風聲,你可有眉目?”
他話才問完,忽然外頭閻文應進來說:“陛下,慈壽殿的祖筠來替太后娘娘傳話。”
“替太后?”趙禎以為楊太后已經不會再找他了,不由得起疑,“她來說什么?”
閻文應回道:“說是太后娘娘想過幾日在太清樓設宴。”
“設什么宴,不是禁了整個開封府樂舞嗎?”趙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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