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十三之歲前一直住著的屋子。
“姨娘。”
透過半挑的紗帳,隱約可見槅扇后的玄漆案,案上的青瓷供瓶里,插著一束半開的菊;多寶閣上也置了好些玩器,皆是半舊的了;落地的銅花斛里空蕩蕩,什么也沒有,擦拭得倒是很光潔。
視線落在盡處,她的手邊放著一只小竹篋,里頭是些零碎的布頭,還有一只縫了大半的荷包。
她茫然地打量著眼前的陳設。
這不是她的屋子。
然而,那半舊紗帳上繡著的百蝠紋,并槅扇外透出的四季花開六扇圍屏,卻又是她熟悉的。
徐婉順面色微白,閉目支頤,大口地喘著氣,心跳更是有若擂鼓一般,偏腦袋里走馬燈似地晃過好些人與事,令那種眩暈感越發強烈。
不對,她不該在此處的。
她的胳膊向下打著滑,仿似撐不住身體的分量。
她記得她先前從席上出來,是要去……去哪兒來著?
她皺著眉,眼珠子在眼皮下頭轉著,腦中又是一片暈沉。
用力晃了晃腦袋,那滯澀的感覺仿佛亦被晃去了幾分,她這才緩緩張開了眼眸,卻不想,正撞進一雙淚眼之中。
陳姨娘流著淚,切切地看著她。
就如同這許多年來,她每每望著她時那樣,哀怨地、哭泣地,難得有個笑模樣。
徐婉順沒來由地覺得煩惡,仿似正墜落于深水之中,被粘稠而又綿密的水波緊緊束縛著,連動一根手指頭都格外艱難。
她放下胳膊,眉心微攏著,別過頭不去看那張梨花帶雨的臉,聲音緊澀而又冷淡:
“姨娘怎么又哭了?我沒事兒,就是起得急了些,頭暈罷了。您也別老哭,眼淚這東西當真不管用的。總這樣又有甚么意思呢?”
若她是個男人,在她跟前哭一哭也就罷了,偏她不是。
陳姨娘的眼淚,何以總不能落在她該落的地方呢?
徐婉順的眉心鎖得更緊了。
原以為勸上一勸,陳姨娘便會與往常一樣,快快地收了淚。
孰料,徐婉順不說話還好,這一開口,陳姨娘的眼淚竟是越淌越兇,怎么也止不住。
她撲過去一把抱住徐婉順,哽咽著道:“我的兒,你可算好些了。真真兒的我這心都快急得要跳出來了,又怕得很,方才在外頭守著的時候,我真怕上房有人找過來,我的兒……”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淚水沿著面頰滑進徐婉順的脖頸,滾燙地、冰涼地,硌得人心里發堵,氣都喘不上來。
徐婉順用力推了兩下,身子也在往后躲。
她得去席上應酬去,若指望著陳姨娘,她這輩子也別想撈著什么好親事。
可是,陳姨娘卻將她抱得緊極了,她到底掙不過,只得松開手,任由她抱著。
脖頸里淌過一股股由暖而涼的水意,總也沒個完,陳姨娘哭得肝腸寸斷,屋子里滿是她壓抑的低泣聲。
徐婉順先還皺眉不耐,過后,心到底軟了下來,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抬起手,輕輕拍了拍陳姨娘的脊背。
幼時,每每姨娘這般哭著,她便皆會這樣做,哄姨娘歡喜。
說到底,這世上愿意親近她、抱著她哭、一心為她好的人,也只得這一個姨娘罷了。
她要哭,那就讓她哭便是。
總歸從小就是看著她哭過來的,除了哭并一具美麗的皮囊,這個姨娘也沒有別的本事。
想來,她能在王府后宅活下來,也或許正是因為沒有本事、又顏色漸衰、且生的還是徐婉順這個女兒了罷。
若不然,她又如何能保住自個兒的命呢?
徐婉順迢遙地想著,心底里也并不如何難過。
大家不都是這樣過來的么?
庶女和姨娘,本來就不受待見,偶有得寵風光的,被外人知道了,還要罵一聲寵妾滅妻呢。
瞧瞧,寵著一個,另一個就立時要被滅了去,多可怕,又多可笑?
可見這世上原就沒她們的地步,能給塊巴掌大的地方站著就該知足,若欲再要得多些,那就很該去死一死了。
雖然依徐婉順的本心來看,那方寸之地,委實逼仄得人也不大想活。
她就想把腳下這地步,擴得更大一些。
而要做成此事,就必須嫁得好,做正妻、當大婦,堂堂正正,成為別人口中理所當然的那一個。
唯其如此,她腳下的那片地步,才能稍稍寬闊,能夠容得下她的那些心思,并生下她的這個愛哭的、無用的姨娘。
也就在這念頭浮起的一瞬,徐婉順眼前忽似劃過一些什么,脫口道:“姨娘是怎么回來的?不是說在眠云閣暈倒了么?”
語聲才出,她先被自己嚇住了,一時間唇上失了血色。
對啊,姨娘暈倒了。
她記得,她就是聽人說姨娘暈倒了,這才偷偷離了席,要去找姨娘去。
那是哪里來著?
徐婉順擰著眉,竭力回憶著。
然而,尚未待她想明,陳姨娘哭聲陡然一止,旋即便猛地扳起了她的身子,顫聲問:“誰告訴你我暈倒了?誰讓你去眠云閣的?”
“是……”
徐婉順張了張口,后心陡然汗濕。
眠云閣!
是了,她原先要去的地方,正是眠云閣,且她似乎也果真到了那里。
只是,她又怎么會來姨娘的院子?
她分明記得,她帶著個小丫頭揀著僻靜的道兒匆匆過去了,然后……
一陣寒氣驀地自腳底竄起。徐婉順唇上的蒼白,迅速漫及整張面孔。
她緊緊抓住陳姨娘的手,白蠟蠟的臉上,是一雙黑得望不見底的眼睛:
“姨娘……我……我是不是在……那眠云閣有個……有個……”
她想要完整地描述腦海中那些破碎的畫面。
可是,卻怎樣也無法將話說盡。
嘴唇在顫,身子在顫,從皮到骨再到血肉,甚而腔子里的那口氣,都在打著顫。
想起來了。
那些被什么東西攪亂了的記憶,在這一刻終于連成了完整卻又不甚清晰的畫面。
她是進了眠云閣,仿佛做夢一般地,渾身無力、手足虛軟,話也說不出來,卻能瞧見自己被兩個面生的婆子搬放在了一張榻上,而那榻上,早就躺著一個人。
一個男人。
她瞧不清那男子的臉,只覺得天地都在打著轉,腦袋重得像灌了鉛,鼻端是揮之不去的香氣。
那是熏籠里熏香的味道。
甜膩地、綿軟地,似一團有了形質的薄衾,將她緊緊裹住,她掙不開,甚至也無心去掙,只能無力地躺在榻上,倚在那個男子的身旁。
那男子仿似睡得極熟,眼睛一直閉著,恍惚間,她仿佛瞧見他微紅的雙頰,和挺直的鼻梁。
她的目之所見……不,應該是她能夠感覺到的,就只有這些。
而后,突然就有了腳步聲,幾個人影在榻邊晃動,低低的驚呼、哭泣與咒罵,混亂地響起在耳畔。
徐婉順恍惚瞧見了好些人,其中一個,很像是陳姨娘,還有一個上了年紀媽媽,她想不起是誰來了,只覺得面善。
那媽媽帶著幾個穿著黑衣的仆婦,她們合力將她抬去了外頭,她的身子是虛的,腦袋也是昏的,眼前時而明、時而暗,入耳的聲音也是模糊的。
仿佛有開門開窗的聲音,還有低低的對話,說著什么“迷香”、“通風”、“快把四姑娘送走”之類的,斷續而又殘缺,如同夢中的囈語。有一些徐婉順還記得,而更多的,已然被她遺忘。
再然后,她好像就坐在了此際所在的窗邊。
窗扇啟了一條細縫,吹進來很涼、很舒服的風。
她的意識又模糊了起來,像是過了很久,又仿佛也沒過太久,那個像是陳姨娘的女子便又來了。
這一段的記憶很零散,那女子的樣貌也不甚清晰,然而,那具身體挨近時的溫度與氣息,還有那掌心觸及發頂時的柔軟,卻讓徐婉順覺得安心。
她隱隱約約地知道,她到了一處安全的地方,而身邊的這個女人,是唯一會對她好的那一個。
再然后,溫溫的茶水灌進了口中,耳邊傳來熟悉的哭泣聲。
她覺得厭倦,又覺著安心,軟軟地倚窗坐著,吹著風,直到方才……
徐婉順閉起了眼。
徹骨的寒冷將她攫住。她想要哭,然眼角卻干得發疼。
連同她的臉、她整個人,都繃得發疼。
“是牛媽媽。”
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平靜地,仿似一并被那寒冷凍住,沒有起伏、沒有情緒。
幾乎便在語聲響起的那一瞬,徐婉順睜開了眼睛。
陳姨娘含淚望住她。
入目處,是一雙烏沉沉的眸,仿若吞噬了天地間所有的暗,就這樣,筆直地看了過來。
而后,那管筆直的音線便響了起來,干巴巴地,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
“牛媽媽說,您偷偷吃了外頭買來的見不得人的藥,跑去眠云閣想要和父王見上一面。
她還說,父王在眠云閣的消息其實是王妃透出去的,為的是試探于您。牛婆子讓我想法子把您給弄醒,再拉回風竹院。我沒多想,就帶著卷耳……”
她忽地息了聲,探頭往陳姨娘身后瞧了瞧,唇角的笑沒有半分變化:“咦,對了,姨娘,卷耳呢?”
卷耳是徐婉順最信重的丫頭,雖然年紀小了些,卻很是機靈得用。
“牛婆子,這老乞婆、作死的妖婦!”陳姨娘卻沒去接她的話,只低聲咒罵著,掛著淚珠的臉瞬間變得猙獰起來。
“是,牛婆子該死,姨娘先不管她,且與我說說卷耳去了何處?”徐婉順拍了拍她的手,連哄帶勸地問道。
陳姨娘的腦子有些慢,與她說話得多費神。
此時,她反手便握緊了徐婉順的手,指尖因顫抖而冰冷:“你們兩個都是被那種迷香給迷暈了,魯媽媽說……”
“慢著,魯媽媽?”徐婉順突地打斷了她,烏沉的眼睛里似劃過了一道光:“姨娘說的可是影梅齋的那位魯媽媽?”
“對,就是五太太身邊的那位魯媽媽。今兒可真是多虧了五太太了,若不然……”陳姨娘說不下去了,眼淚又開始往下掉。
她不敢想象,若非魯媽媽及時來報,又帶足了人手,還抬了一架兜子,揀小道兒把徐婉順送了過來,等待著她女兒的,會是什么?
名聲敗壞的女子,在這世上哪有活路?
剎那間,一些模糊而又混亂的畫面,在她的腦海中飛快掠過。
“慧姐兒!你可是怎么了?”陳姨娘聽見屋中響動,忙挑簾走了進來,口中喚著女兒的乳名,面上寫滿了惶惑。
午錯時分,徐婉順終是完全醒過了神。
身體深處的酥軟之感,已然盡皆散去。
她昏昏然抬起頭,目之所及,是密密闔攏的簾幕,銀藍遍地錦的料子,交織著及地的輕紗,華麗,卻也陳舊。
起身的瞬間,徐婉順的眼底浮起了一絲苦澀。
親事無著,姨娘也根本指望不上,她原先一直巴著明萱堂巴得太緊,如今反倒在王府失了恃靠,還有五房那里,至今待她也不甚親近。
光線有些暗,角落里點著支細燭,暈黃的幽光,并不能及遠,卻又讓人錯以為,此時已近黃昏。
徐婉順將身子向前傾了傾,伸手推開了窗扇。
她張口喚了一聲,晃了晃仍舊有些眩暈的腦袋,扶著條案想要起身。
今兒可是王妃壽筵,正是結交各家貴婦的好機會,難得她這個庶女也能坐席,她自需好生在眾人跟前展一展才。
若是天可憐見,教她被哪一戶高門看中、進而登門求娶,則她的婚事便也就定下大半兒了。
涼風自窗外涌入,陽光很淡,微斜地鋪散于磚地上。幾株桃樹枯立于院角,仿似遲暮的美人,在西風中徒然感嘆這韶光老去、逝水流年。
原來,冬天的桃花,是這樣難地看著的。
徐婉順皺起了秀氣的眉,將窗戶闔攏來,轉首四顧。
除了自個兒,她實則誰也靠不上。
而細算來,自幼及長,大到親事婚嫁、小到頭面衣料,又有哪一樁、哪一件,不是靠著她自個兒的呢?
她笑了一下,將欲直身,孰料,那身子才直起一半兒,陡地一陣天旋地轉,“砰”地一聲竟重又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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