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騎常侍荀伯玉府上,表姑娘盧娘子正把自己關在閨房里,她端坐在梳妝臺前,胃里頭一陣翻江倒海,貼身服侍的丫鬟阿槐跪坐在旁邊,一手端著痰盂,一手輕輕拍著盧代辛的后背。
適才吃中飯的時候,盧代辛便一直說沒胃口,本就吃得極少,如今又吐得一干二凈,她這身子已近三個月了,如今正是孕吐最厲害的時候。
盧代辛吐得差不多了,阿槐就放下痰盂,拿著帕子給她擦了擦嘴邊的污穢之物,盧代辛卻是哭哭啼啼的,言道:“可憐我如今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竟已有了身孕了,這若是傳出去叫人知道了,我寧可一頭撞死……”
“娘子快別這么說,什么死不死的,”阿槐說著,又急忙給盧代辛抹了抹眼淚。
盧代辛看著她,一想心中的委屈,這眼淚便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一顆一顆的往下流,她道:“我這身子眼看就要藏不住了,到時誰也瞞不住,偏偏沈郎又遲遲不肯娶我,如今連人都找不見了,可叫我怎么好……”
阿槐這些日子,每天就這樣重復的給她擦眼淚,偷偷摸摸的倒痰盂,她道:“沈郎君生意忙得吃緊,許是還在外地沒回來,娘子也不要想太多了。”
盧代辛摸了摸已經有些許顯懷的肚子,道:“那我這肚子怎么辦?再晚些日子可就真的藏不住了。”
阿槐想了想,就給盧代辛支了招兒,她道:“不如這樣,娘子去找人做幾件寬大點的衣服,能遮的話就遮一遮,正好也快入夏了,若是有人問起,娘子便說舅爺家伙食太好,所以吃得愈發圓潤了。”
盧代辛斟酌了一番,才回道:“那你陪我去劉記看看,叫她們照我的碼子再加大幾寸。”
“是,”阿槐小心翼翼的扶著盧代辛站起來,這便隨她一道出門去了,卻不料二人竟在府門口碰上荀薛氏回來。
“舅母……”盧代辛碰見荀薛氏,臉上有藏不住的不安和慌張,荀薛氏自然懷疑。
這些日子,盧代辛出門頗是勤快,荀薛氏這做舅母的本就心中起疑,卻又不好多問,如今正巧碰上,自然逮著機會問一問了。
“代辛啊,你這是要去哪兒啊?”荀薛氏笑瞇瞇的看著盧代辛,倒是和藹又可親。
“哦……我……”盧代辛起先是支支吾吾是答不上來,與身旁的阿槐對視了一眼,才斟酌好理由,她于是解釋道:“我去劉記量量身,做兩件衣服,這不是過陣子就要入夏了嘛,我來時可沒帶夏衣。”
荀薛氏有些奇怪,說道:“你要量體裁衣,叫裁縫來府上不就行了?何須你跑這一趟,我同劉記的裁縫熟,派人過去打聲招呼就好了。”
盧代辛笑道:“舅母說的是。不過,我親自過去,還想再挑幾匹好看的料子,不然,我也不想多跑這一趟的。”
荀薛氏自是信了,她點了點頭,就應道:“那你去吧,早些回來。”
如今已是三月底,的確是快入夏了,不單盧代辛忙著裁制夏衣,謝徵那邊,也吩咐玉枝去劉記請裁縫了。
那劉記裁縫鋪地處青溪之畔,雞鳴橋下,與孔家茶舍隔岸相望。鋪子門面不小,東家雖只是個尋常商人,可這手藝卻是祖上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也算是個百年老字號了,劉記以手藝精湛做工精致聞名,建康的貴婦士女們身上穿的衣服,十件里八件都是劉記做的,謝徵也不例外。
青溪源自鐘山,北接潮溝,南入秦淮河,溪上有七座橋,自北而南,分別是東門橋、南尹橋、雞鳴橋、募士橋、菰首橋、湘寺橋與淮青橋。永修縣侯府西臨青溪,北依秦淮河,要去劉記,自是要沿著青溪一路往北走的。
玉枝徒步出門,走到半路上卻望見一只熟悉的身影,二人離了有好遠,她詫異道:“二郎君?”
只見桓讓走在菰首橋之上,由西往東,腳步匆匆的往橋下走了,玉枝愣在原地,兩眼盯著他走遠了,只是皺了皺眉,狐疑道:“他往那兒去做什么……”
東郊那一帶,是皇家園墅,當朝有不少郡王公主的府邸都在那里,諸如太子府、長沙王府、武陵王府、義興公主府、淮南公主府,都聚居于此。
玉枝本想跟去,可眼看人已經消失在視野里,便只好作罷了。
劉記裁縫鋪正忙得不可開交,玉枝是帶著目的來的,她只為請劉裁縫去侯府,是以一進店就四處掃了一眼,卻沒見劉裁縫的身影,小廝跑到她跟前來,捧著笑臉招呼道:“詹娘子來看料子?”
玉枝平日也是個極溫柔的女子,她莞爾道:“我找劉先生,請他去給我家娘子量量身,做幾件夏衣,”她說至此,又朝里頭張望了一眼,繼而詢問:“劉先生今日不在么?”
“在的在的,東家在里頭給荀常侍家的表姑娘量身呢,詹娘子稍等片刻,”小廝說話間,還伸手指了指通往里屋的小門,而后又沖玉枝客氣的笑了笑。
話音剛落,盧代辛就帶著阿槐,跟隨劉裁縫從里屋走出來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劉裁縫一手拿著記下盧代辛尺寸的紙,一手拿著尺子,對盧代辛說道:“成衣大概過十來天就做好了,快的話也就七八天這個樣子,做好了到時我叫人給盧娘子您送去。”
“哦,好,”盧代辛頷首,又不忘叮囑劉裁縫:“腰身務必要大兩寸,夏天穿得寬松些也舒服。”
“誒,”劉裁縫點了點頭。
玉枝見他出來,急忙喚:“劉先生!”
劉裁縫似乎是被她突如其來的一聲呼喚嚇了一跳,他循聲望見玉枝,笑道:“詹娘子來啦。”
此時盧代辛還站在旁邊,劉裁縫忙給招手喚小廝過來招待,將手里的紙給了他,而后就扭頭對盧代辛說道:“那……盧娘子,您就先在這兒挑一挑料子,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吩咐。”
盧代辛又輕輕點了頭。
安頓好盧代辛,劉裁縫這才朝玉枝走去,玉枝說道:“劉先生,這會兒忙嗎?”
“不大忙,是不是縣主叫我去量身?”一聽玉枝問他忙不忙,劉裁縫便知她要請他做什么了。
玉枝并不答他,只是訕笑:“您若不忙,就隨我去一趟吧。”
劉裁縫拿上兩把尺子,又指了指店里掛著的布匹,問道:“料子可要挑兩匹?”
“料子倒是不忙,府上還有幾匹蜀錦,若是不夠的話,我家娘子會親自過來挑的。”
玉枝說罷,就走出鋪子,劉裁縫于是也緊跟著出去了。
盧代辛這邊還在仔細挑著料子,阿槐站在她身后,眼睛往外頭瞟了一眼,這不瞟倒好,一瞟,就瞟見了故人。
“沈郎君?”阿槐一手扯了扯盧代辛的衣袖,一手指著店外,大喊:“娘子!沈郎君,是沈郎君!”
倒真是趕巧了,沈文和帶著孫淝在外頭閑逛,正好經過這劉記裁縫鋪,忽聽里頭這一聲聲喚,他這雙腳就好像是粘在地上了似的,走也走不動了,跑也跑不開了。
盧代辛聽聞阿槐看見了沈郎君,也忙不迭朝外看,望見心心念念的沈郎君,頓時就哭得是梨花帶雨,淚眼婆娑,嬌滴滴的喚:“沈郎……”
眼看著盧代辛往外走了,沈文和心里頭尤其慌亂,他連忙左右掃了一眼,生怕讓熟人看見,眼下蕭易夫還在禁足期間,他們夫妻雖已有一個多月沒見過面,可說到底,他總歸還是駙馬,到底還是不能隨隨便便與別的女子來往的。
沈文和如今是既擔心讓人發現他與盧代辛有私情,又唯恐盧代辛發現他其實就是義興公主的駙馬。
盧代辛一出來就撲到了沈文和懷里,一手攬著沈文和腰,一手握成拳頭軟綿綿的捶打在沈文和胸膛上,哽咽道:“這兩個月你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擔心……”
沈文和忙著安慰她,自然顧不上留意周圍有沒有人看著。
彼時玉枝還沒走遠,她起先聽人喚“沈郎”,又聽人哭哭啼啼,本著熱愛談資的內心,豎起耳朵聽了聽,卻是沒有回頭觀望,直至聽一男人溫柔似水的說:“好了好了,你莫哭了,我如今不是回來了?你看看你,眼睛都哭腫了。”
這是……沈文和的聲音?
玉枝倏地回首,果然望見裁縫鋪子前頭,沈文和與一個女子當街抱在一起,兩個人正是濃情蜜意,難舍難分的時候。
那女子……不就是方才劉裁縫在里屋給量身的那位?
劉裁縫也正回頭觀望,玉枝忙問:“劉先生,那位女郎是?”
“哦,她是散騎常侍荀使君的外甥女,范陽盧氏娘子。”
“原來是她……”她依稀記得,以前似乎曾與謝徵說起過她的談資,怎么她竟同沈文和勾搭上了,難道不知沈文和是義興公主的駙馬?
這盧氏娘子倒是個膽子大的,就不怕義興公主宰了她?
玉枝淡淡一笑,而后就轉過身來,帶著劉裁縫走了。
盧代辛早已哭成了淚人兒,她趴在沈文和胸膛,哀怨道:“你上回走的時候,明明是說兩三天就回來的,怎么一直都不見人,你可知道,我在舅舅家中呆著,一直都提心吊膽的,又驚又怕……”
沈文和掙脫開她的懷抱,而后又東張西望,警惕的看著四周,就道:“一言難盡,這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叫人看笑話,咱們回家再說。”
他說罷,又伸手去給盧代辛抹了眼淚,盧代辛像個小孩子般,咬著嘴唇,沖他連連點頭,沈文和這便帶著她走了。
二人回到城西白楊街的私宅,沈文和自然又拿四處奔波經商為由,輕而易舉的將盧代辛蒙騙過去,盧代辛摸了摸肚子,輕聲細語的問:“沈郎,如今我這肚子愈發顯懷了,再過些日子恐怕就藏不住了,你……你何時上我家提親……”
上回見面,盧代辛便問過他這個問題,今日見面,沈文和自然也早就料到她會問了,他早有準備,于是佯裝為難,說道:“代辛,我知你要體面,也想盡早迎你過門,可……可我家中有喪,如今還在守孝,恐怕還不能與你成婚……不過你放心,等三年孝期一滿,我即刻八抬大轎將你娶進來。”
盧代辛心中有他,對他自是極其信任的,她也為難,摸了摸肚子,委屈道:“可我這肚子……”
沈文和想了想,說道:“要不,你去同你舅舅說一聲,就說你先回范陽了,抑或是再去別的親戚家住一陣子,然后就搬到這兒來安安心心的養胎,先把他們糊弄過去,等你肚子里這孩子生下來,一切就都好說了,剛好,我這孝期也只余十個月了。”
盧代辛思忖道:“這樣可行么?若是……”
“你不必擔心了,萬事皆有我替你安排,我那生意上的事如今已忙完了,這幾個月都不會走,我會好好陪你的,”沈文和一陣糖衣炮彈,說完就將盧代辛攬入懷中。
沈文和思來想去,如今蕭易夫已被禁足,往后數月里,他到底還是自由身,只要他不與盧代辛一同出去,這件事情,便可一直瞞著,誰叫盧代辛這肚子里有他的骨肉呢……
盧代辛經不住他這一頓花式撩撥,軟磨硬泡之下,終于是答應了,她道:“我今日在劉記訂做了幾件夏衣,等他們送來了,我便向舅舅辭行。”
玉枝領著劉裁縫回到侯府,謝徵正在房中等著,劉裁縫為謝徵量身之時,玉枝就向她稟道:“娘子,奴適才在路上看見二郎君了,鬼鬼祟祟的去了東郊園墅,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東郊園墅?”謝徵果然也很詫異,她狐疑的看著玉枝,問:“你可看清楚了?不是瞧錯了吧?”
“奴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二郎君,”玉枝說得萬般肯定,謝徵自然確信了,她嘀嘀咕咕:“他去那里做什么?”
“奴也不知,可看他著急忙慌的,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謝徵細想了想,忽然記起桓讓此前曾偷聽過她與蕭賾談話,又想起他每日皆會出兩趟門,便愈發疑心了,“難道他偷偷入仕了……這件事情,你可曾與縣侯提起?”
“沒有,”玉枝搖了搖頭,謝徵囑咐道:“你暫且不要告訴縣侯,此事我自有安排。”
劉裁縫已為謝徵量好身,二人客套了一番,劉裁縫便走了,玉枝于是又將沈文和與盧娘子的事說給了謝徵聽,謝徵卻是不在意,道:“沈文和的私事,當談資說說就罷了,暫且不必上心。”
畢竟如今蕭易夫還在禁足,她就是想折騰,也出不了公主府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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