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仍有當值的北軍在建康城中四處巡夜,只是每隔半個時辰才會出來巡邏,謝徵同陳慶之的交情極好,北軍巡夜的規矩,她們主仆自是清楚的,是以玉枝出了侯府,一路飛檐走壁過了幾條街道,皆是暢通無阻,避開了北軍小嘍啰。
顧家大門緊閉,玉枝走到墻角下,飛身一躍,便翻墻而入,到了里頭,就見除了各院子外還上著燈,諸人屋中皆已漆黑。
“自然是自殺,奴是想叫她割腕的,”玉枝想的也頗是周全,既然是表面上放過,背地里決不輕饒,那動手的時候自然得不留痕跡。
“割腕不好,死得不透,我那梳妝臺底下的抽屜里頭,有一瓶牽機藥,你拿去,”謝徵說著,又伸手指了指,玉枝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打開抽屜,果然就見里頭放著一個手指頭長的葫蘆形瓷瓶,擰開蓋子看了一下,里頭乃是牽機熬出來的藥水。
玉枝又將蓋子擰上,就沖謝徵說道:“奴明白了。”
她一說完,就側過身朝門口走去,謝徵叮囑道:“小心為上。”
“是,”玉枝拿黑色方巾對折,蒙上了臉。
“玉枝?”
玉枝出手稍比曾瓊林快一些,說完又抽過去一個耳刮子,正好是等到曾瓊林說完“玉枝”二字,也不偏不倚的打在他腦袋上,輕斥道:“怎么是你啊,嚇死我了!”
曾瓊林捂著腦袋,說道:“我奉縣侯之命過來殺顧夫人,你怎么在這兒?”
“自然是娘子派我來的,”玉枝到現在還驚魂未定,自然給不了曾瓊林好臉色,就只剜了他一眼,曾瓊林追問:“也是派你來殺顧夫人的?”
“那是自然,不然你覺得娘子派我來干什么,叫我看著里頭那位睡覺?”
“怎么老是半句話說不到就開始嗆我……”曾瓊林隨口抱怨,并無不滿,玉枝卻一心想著殺顧陸氏的事,自然無心聽他所言,她側首看了眼屋子,隨即問道:“縣侯叫你如何取她性命?”
曾瓊林自袖袋中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小瓷瓶來,言簡意賅的說:“牽機。”
“真巧,娘子也給了我一瓶牽機,”說話間,玉枝也自袖袋中拿出小瓷瓶來,繼而下巴朝屋門方向揚了揚,側目瞧著曾瓊林,問道:“你去還是我去?”
“一起去,非把她毒得五臟六腑都發黑為止,”曾瓊林這便往屋門口走去,玉枝也緊隨其后,二人站在門口,一齊出手輕輕的推開屋門,可看見門內之景卻是驚住了,二人看屋內上著蠟燭,原以為顧陸氏尚未歇息,卻不想顧陸氏這個時候非但已經歇息了,且還永遠不再再醒過來了。
“怎么……”玉枝見顧陸氏以三尺白綾懸于房梁,脖子套在白綾之上,身體僵直,腳懸空約有兩尺,這分明上吊了。
玉枝側首看著曾瓊林,而曾瓊林亦是一臉詫異,言道:“我不知道……不是我,我也是剛到,前腳踏進院子里,后腳你就來了。”
“那……許是自盡吧,”玉枝見顧陸氏雙目緊閉,臉色烏青,像是已經咽氣了,卻還是不大放心,于是又同曾瓊林說道:“你去看看她咽氣沒有。”
曾瓊林乖乖的走過去,夠著手探了探顧陸氏的鼻息,而后又伸手摁了摁她的小腿,回首同玉枝說道:“咽氣了,身子還沒硬,像是剛死沒多久。”
玉枝瞥了顧陸氏一眼,隨后就轉身又往院子里頭走,只說道:“既是自盡了,那也無需我們動手了,走吧。”
“嗯,”曾瓊林答應了一聲,而后也轉身帶上門,跟隨玉枝走到院子里,玉枝思前想后,又同他叮囑:“瓊林,你我回去,各自交差,就說顧夫人已自殺了,不過,你別說在此看到我了,我也不說看到你了。”
曾瓊林點了點頭,應道:“哦。”
二人快步走到院子門口,又左看看右看看,見四周無人,便一同離開。
而在曾瓊林和玉枝離開之后,東跨院的小門后面,又走出來一只黑影,竟同樣也是黑衣蒙面,看這魁梧身影,分明也是個男人。
這黑衣人不緊不慢的走到正院,站在院子里頭,望著曾瓊林和玉枝離開的方向,忽然拉下蒙面的方巾,露出一張同樣再熟悉不過的臉來,原來竟是尹略!
“詹娘子……”尹略思忖了一番,旋即又轉身推門進屋,看了一眼自己做出來的成果,方才滿意的關上門離開。
尹略急急忙忙回到太子府,此時蕭賾正坐在書房里頭同他的幕僚段恒舟秉燭夜談,而尹略回府后進屋將夜行衣換下,穿上便衣,方才尋去書房復命。
夜里涼風習習,吹得人甚是舒適,因此書房的門窗都敞著,尹略走到門口,喚了一聲:“殿下。”
蕭賾見他回來,也知他必然是復命來的,便沖他招了招手,道:“進來吧。”
待尹略走進來,蕭賾又同段恒舟笑說:“季約,孤看這時辰也不早了,不如你今晚就宿在府上吧。”
“是,”段恒舟起身告退,尹略見他已走,隨即同蕭賾稟道:“殿下,人已經斷氣了。”
“嗯,好,”蕭賾甚是滿意的點了點頭,尹略而后又說道:“不過,殿下,卑職在顧家,還碰到衡陽郡主身邊的那個詹娘子了,還有一個,好像是永修縣侯身邊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在顧家碰到,都是去殺顧夫人的。”
“哦?”蕭賾坐在胡凳上,一番斟酌,就道:“看來孤猜的沒錯,派人刺殺謝娘子的,果然就是顧夫人,要不然,她們怎么如此心急的要殺顧夫人呢。”
“殿下言之有理,”尹略亦思忖著點了點頭。
蕭賾隨手拎起一旁的茶壺,另一只手端著茶盅,為自己倒下一杯茶來,同時又道:“行了,人做掉了就好,你也下去歇息吧。”
“是,”尹略轉身折回書房,關上房門,這便快步走出玊園,而蕭賾,仍然坐在茶幾前,一手端著斟了七分滿的茶盅,靠近鼻間輕輕嗅了嗅,腦中想著的,都是那日跟隨蕭道成一同去看望謝徵,站在窗子聽到桓陵對謝徵說的話,為何謝娘子曾去過茅山?為何她總說淮揚菜比京蘇菜好吃?又為何她此番是回到建康來?
茅山地處淮揚,她總說淮揚菜比京蘇菜好吃,難道她此前曾在茅山小住?
桓陵說她此番是回到建康來,莫非她數年前也曾久居于建康?
她究竟在隱瞞什么……
蕭賾越想越頭疼,揉了揉太陽穴,索性深吸一口氣,不再去想了。
翌日天亮,李氏同顧選的媳婦一同去顧陸氏院子里伺候,妯娌兩個走到顧陸氏屋外,起先敲了敲門,卻久久無人應門,四嫂便隱隱有些擔心,同李氏說道:“元娘,母親這不會出什么事吧……”
李氏秀眉一皺,方察覺不對勁,于是鉚足勁想將門推開,未料只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屋門大敞,妯娌兩個一望見屋內之景,自然是大驚失色,一個接一個的驚呼:“母親!”
二人沖進屋里,一個抱著顧陸氏的腿想將她往上托舉,一個搬來茶幾站上去,抱住顧陸氏的身子,卻無奈深閨婦人,終究沒什么氣力。
丫鬟家仆聽到動靜,也急忙尋了來,見主母上吊,也趕忙進來幫忙將人救下,可這個時候,顧陸氏的身子早已經僵了。
顧選聞訊趕來,一見顧陸氏躺在地上,而自己的媳婦與弟妹二人分坐一邊,癱在地上望著顧陸氏痛哭流涕。
“母親!母親……”顧選快步進屋,坐在地上,抱著顧陸氏半個身子,輕輕搖晃著顧陸氏的身體,又喚道:“母親!母親!您可別嚇唬子丁啊……母親!”
幾房庶出的兄弟也攜自己的妻兒相繼趕來,見顧陸氏人已經去了,紛紛跪地嚎啕大哭,面對這個同自己毫無骨肉親情的嫡母,竟是哭得比顧選還要厲害的,幾人哭著喊著,無一不是在說“母親吶……您怎么這么想不開啊……”抑或是“母親啊……您怎么就忍心拋下我們這些晚輩”……
李氏掩面而泣,也許真正傷心之時,未必會像他們那樣“痛哭流涕”。
忽有丫鬟尋來,站在屋外,對李氏稟道:“七夫人,方才外家郎主那邊差人傳了話來,說七郎君已定了無罪,就從廷尉獄放出來了,叫您去接他呢。”
顧遜無罪釋放,這本是喜事,可不巧顧陸氏又去了,丫鬟說起此事,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定了無罪了?”顧選很是欣慰,一聽這話,眼淚都止住了,而一眾庶出的兄弟家都看這個嫡子臉色,見他為顧遜高興,他們便也為顧遜高興。
顧選側首看向李氏,喚了聲:“弟妹。”
李氏會意,就擦了擦眼淚,同顧選說道:“那我去廷尉署接他,四哥還是先為母親操辦喪事吧……”
顧選點了點頭,李氏被一旁的六郎媳婦搭了把手扶著站起身來,屋內擠得水泄不通,眾人紛紛起身讓道,好讓李氏走出去。
此時顧遜那邊的確已定了無罪了,皆因昨日晌午的時候,玄武街的金陵客棧發現了一具女尸,二十五歲左右的年紀,穿著一身蜀錦做的華服,頭上戴著珠翠碧簪,滿身都是名貴首飾,可偏偏都是些三四年前那些老氣的款式,看著像曾經是富貴人家的夫人。
那無名女尸讓京兆府尹領去,從身上搜到了照身帖,身份正是謝徵口中的那位會稽顧氏夫人。
恰好蕭道成又下令廷尉署追查這位會稽顧氏夫人,而鄭回又同京兆尹府知會了此事,所以京兆尹府一找到會稽顧氏夫人,就趕忙上報到廷尉署,待廷尉署核實之后,今早鄭回又上奏稟明蕭道成,而今顧遜也總算被放出來了。
顧遜聽過審判結果,剛從廷尉獄放出來,正一個人落寞的往外走,此時李氏也乘牛車趕到,下車后夫妻二人隔著兩丈遠四目相對,皆是潸然淚下。
也許經過此事,顧遜方才會更加珍惜他這位夫人,也許經過此事,李氏也才察覺自己原來竟是這樣離不開她的夫君。
李氏快步走過去抱住顧遜,嗚咽不止,顧遜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慰道:“沒事了……我沒事了……”
沉默良久,李氏才道:“母親……去了……”
顧遜正輕拍李氏脊背的手忽然僵住,目中原先有些不可置信,可隨后卻也稍微冷靜了些,怔怔的問:“什么時候的事?”
“想是夜里頭,一個人坐在屋子里,一時想不開,就……就上吊了。”
顧遜不語,李氏而后松開懷抱,淚眼婆娑的同他說道:“我們先回去吧,母親的喪事,總還要夫君你,同四哥一起操辦的。”
李氏想必還不曾瞧見顧遜手里頭還拿著卷起來的圣旨,這是蕭道成調任他為彭城郡太守的旨意,里頭還有吏部匆忙擬好的委任狀。
“我……”顧遜開口無言,蕭道成圣旨上已然寫明,彭城郡太守一職不可空缺,著尚書省左仆射顧遜即刻啟程前往赴任,不可延誤……如今家中偏又遇喪事,他委實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開口了。
李氏顯然還沒有察覺他神色不對,拉著他的手就要走,說道:“家中事急,夫君且先隨我回去吧。”
話音落下,正好顧遜手中的圣旨也應聲落地,李氏見是圣旨,趕忙拾起來,又左右看了一眼,生怕叫人看見,她隨后將圣旨打開一看,頓時就愣住了,淚眼朦朧的看著顧遜,抽泣道:“彭城太守?即日啟程?”
顧遜閉目不言,李氏淚流滿面,忽又將他抱住,說道:“既是圣旨不可違,夫君就放心去吧,家中事務,自有我操持。”
“元娘,辛苦你了,待我在鵬城安頓好,便將你接去。”
李氏抹了抹眼淚,只說:“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二人說話間,忽又見謝徵坐著肩輿從廷尉署府衙方向過來,顧遜松開李氏的懷抱,李氏回首,見是謝徵,滿心感激,在此時卻無言以對。
顧遜走到肩輿前,一言不發,只彎下腰來,對謝徵行了一個大禮,而抬首直起身之時,謝徵也只沖他笑笑,二人雖相顧無言,可僅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笑容,似乎又把心里話都說出來了。
原來一切該說的和不該說的,都在不言之中。
這下一看到對方熟悉的臉,二人果然就愣住了。
“瓊林?”
夜幕降臨,已近亥時,玉枝換了一身夜行衣,從雅竹苑正院的西次間出來,推門走進謝徵房中,站在明間與里屋相隔的珠簾門外,就輕聲喚:“娘子,睡了么?”
謝徵早已歇息了,可睡得淺,耳朵也尖,一聽外頭開門的動靜就已經醒了,“玉枝?”
玉枝聽喚,方知謝徵醒著,這才撥開珠簾走進里屋來,而謝徵亦是望向里屋門口方向,見玉枝這身打扮,自然愣了一下,“你這身打扮,是要去哪兒?”
玉枝三步并作兩步的走向屋門,走到門口,兩手放在門上,正要推開的時候,陡然聽頭頂的房檐上有些動靜,那瓦片相碰的聲音,上面分明有人!
她于是連退三步,到了回廊外,站在屋檐底下,輕輕一躍,果然就見一個同樣身穿夜行衣,方巾蒙著面的人趴在屋檐上。
“娘子昨日從廷尉署回來,路上不是暗示奴去顧家做個了斷么?”玉枝說罷,低著頭整了整衣衫。
謝徵思忖道:“陳慶之還帶著北軍在顧家守著呢,你怎么去?此事也不急于一時的。”
“二進院正院……二進院……豈不直走就是?”玉枝站在前院,嘴里頭嘀嘀咕咕,而后左右掃了一眼,見四下無人,便繞過會客廳,而后徑直走到了二進院。
果然進了正院就見正屋上著燈,玉枝躲在院子門外,一見屋子里還亮著,便犯了難,莫非這顧陸氏還未歇息?
尚未歇息也好,只叫她把這瓶牽機藥喝下去就是了。
玉枝笑道:“娘子有所不知,今日傍晚的時候,陳中尉已率北軍離開顧家了,當時尤檢是親眼看著他們走的。”
“那你去吧,不過,取她性命歸取她性命,可不要做出什么痕跡來,要叫顧家的人以為她是自殺。”
謝徵千叮嚀萬囑咐,實在是怕顧陸氏遭遇不測,顧家的人必定會頭一個懷疑到她頭上。
玉枝伸出手,本想抓住黑衣人的肩膀,將他抓下來,可黑衣人亦是有所防備,竟是飛身而起,從旁邊跳了下去,玉枝旋即去追,二人這下便打斗起來了。
幾個回合之后,明顯可以看出二人使的都是些致命的招數,可你出招我接招,我出招你也接招,也不難看出,兩個人對彼此的招數都極為熟悉,至于為何會如此熟悉,皆因二人使的招數大致相同。
二人似乎都已經察覺對方必定是熟人,于是打斗間一同伸手去扯下對方蒙在臉上的方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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