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英一怔,一時也沒想到蕭夫人如此放得下臉面。
蕭家一門,唯獨蕭夫人與旁人不同,出身書香門第,她自己可能不知道,但在沈云的印象里,這位蕭夫人甚至有一點可怕,規矩到不大,就是任性的很,做事隨心所欲,性子也是外表柔和,內里剛硬倔強。
但是蕭夫人和小孩子蕭宵,看著地面的高度,別說下,只看一眼也頭暈目眩。
蕭夫人又驚嚇又疲累,此時臉色發白,一身的虛汗,更是頭暈得厲害,蕭宵這孩子偎依在父親懷里,還在小聲抽泣。
幸虧蕭寒帶來的人多,連背帶扛的總算把蕭夫人和蕭宵帶下了山坡。
楊玉英最后一個落了地,輕輕拂去身上的灰塵,整理了下散亂的頭發,抬頭就見蕭夫人看著她的目光極為復雜。
山頂上的風,嗚嗚咽咽地吹。
便是蕭夫人被楊玉英拖著上山造成的小擦傷,竟也比她的傷更嚴重。
楊玉英和沈令風的馬蹄擦著她的身邊飛過,兩個人都不曾低頭,就好似從不認得沈嘉,看也沒有看她一眼。
沈嘉木然地抬頭,注視兩個人的背影,所有的狡辯,痛訴都吞回肚子里,連說出口的機會也無。
蕭寒此時才注意到沈嘉,忙過來伸手扶她起身:“怎么樣?”
輕輕捧起她的臉,細細看了看,蕭寒目光放得柔和些:“沒關系,還是很漂亮。”
沈嘉身體一顫,手指蜷縮,心頭各種滋味五味雜陳,寒哥,少有這般溫柔。
蕭寒把身上的披風取下,搭在沈嘉的肩頭,動作間有著克制的溫柔繾綣。
沈嘉一顆被層層荊棘包裹的心,竟慢慢變得柔軟,兩顆晶瑩的淚珠滾滾而落。
蕭寒愕然,一時不知所措。
蕭夫人抱著孫子立在不遠處,冷眼旁觀,見沈嘉不敢跟她對視,神色發冷,冷笑:“她是該哭!”
蕭寒蹙眉,回頭看了看自己的母親。
沈嘉的身體微微顫抖,呼吸眨眼間變得十分急促,搖搖欲墜,蕭寒猶豫了下,伸手扶住她,抱著她放在剛剛修好的馬車上面。
蕭夫人看著遍地鮮血,風又冷,孩子小聲抽泣,蕭寒帶來的將士正漫山遍野地搜查,她肚子里的話也就暫時先吞回去:“先回去。”
但是,沈嘉這個兒媳婦,無論如何是不能要了,她也不敢要。
馬車里一點聲響也無,沈嘉坐在角落,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足面。
精致的繡鞋上染了殷紅的血。
隨著馬車顛簸,蕭夫人抱著蕭宵昏昏欲睡,終于承受不住洶涌而至的疲憊,陷入了睡夢。
等她睡著,沈嘉忍不住抬頭。
蕭夫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到處都是泥沙和傷口。
沈嘉摸向自己的鞋子,她有個習慣,從此生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習慣在自己的鞋子里藏一把小刀片。
刀片十分鋒利,只要她的動作夠快,力氣也足夠大,就能一瞬間割斷一個人的喉嚨。
喉嚨斷了,人是叫不出來的。
馬車急速前行,窗外嗚嗚的風聲。
沈嘉吞咽了口口水,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因為她腦子里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
如果她現在悄悄地殺死蕭夫人和蕭宵,不,只要殺死蕭夫人便好,那么,她做的一切就成了秘密,再沒有人知道。
也許沈云聽到一點,但是她的話,沈嘉有一百個辦法讓寒哥半個字都不去信。
可是,這馬車被撞得不輕,四下漏風,但凡聲音大一點,外面的人一定聽得到。
“她……愿意給我一點憐憫嗎?”
不要把今日發生的事情告訴寒哥。
她也沒做什么。害怕之下口不擇言說出的話,誰能當真?
其實就算蕭夫人告訴了寒哥,寒哥也能理解她的。
沈嘉覺得腦子里亂得很,時不時會有各種恐怖的念頭冒出來,又總在那道線之下戛然而止。
心中很是不安,她不確定寒哥會不會包容她犯下的小小錯誤。
她知道,她之所以能和寒哥在一起,那全是因為緣分。
至少蕭寒認為,他們二人乃是天地做媒,注定了要綁在一處,心靈相通,將是神仙眷侶。
兩個人之間經歷的一件事,又一件事,勾連成一張密實的大網,匯聚成千萬道感情洪流,鎖住了那個男人。
要是這感情變得不那么美好了,會如何?
“喂,你做什么?”
車窗外一小將無意間回頭,順著殘破的車窗看過去,登時大驚,怒喝。
沈嘉身體一抖。
蕭夫人睜開眼,先還有些迷茫,卻是瞬間反應過來,抱著孩子向旁邊退開,神色緊繃。
沈嘉站在她面前,表情古怪猙獰,胳膊半抬,手中還拿著亮閃閃的刀片。
蕭夫人抱著孩子的手微微用力,臉上閃過一抹不敢置信:“你……想做什么?”
沈嘉猛地松開手,刀片落地,神色慌亂,她一慌,蕭夫人才真正確定——這個女人竟然想殺她!
“不是,誤會,是誤會。”
沈嘉嘶啞的聲音出口,懊惱不已,連忙收攝心神,“我太害怕,剛才是被你們嚇到,所以我想保護自己。”
蕭夫人死死看著沈嘉,冷笑:“你以為我是瞎子?”
她深吸了口氣:“你以為……”
蕭夫人渾身都開始發顫,氣得呼吸粗重,“你以為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此時馬車已停。
蕭夫人以極快的速度從車上下來,把睡著的孩子塞給蕭寒,緊繃的情緒才稍稍松弛,回頭看站在車邊,滿臉茫然無措的沈嘉。
沈嘉此時的表情,竟那般無辜,蕭夫人心里一堵,風度全失:“沈嘉,你猜對了,我不會讓你進我們蕭家的大門,貪生怕死不是死罪,可卻做不了蕭家人。”
蕭夫人深吸了口氣,回頭對蕭寒道:“蕭寒,你面前這個女人,只能共富貴,不能共患難,危急時刻為了自己的命,什么都能舍棄,什么都能出賣,這樣的人,做不了蕭家的媳婦。”
“……她對我動了殺心,但現在被提前揭破,沒有動手,所以我便當這件事不曾發生。”
蕭夫人冷聲道,“蕭行,送沈小姐回京。”
旁邊的小將立即躬身應是。
沈嘉的指甲在馬車車窗上折斷,臉色煞白。
蕭寒愕然,看向母親。
他母親的神色冰冷,那是他十幾年來再沒有見過的神色。
蕭夫人淡淡道:“沈嘉欲殺我,我不能陷我兒于不義,她這等人,不適合我們蕭家。”
“不是的!”
沈嘉急道,卻是目光閃爍,神色異常。
蕭夫人一甩袖:“不必多言,我又不是傻子,蕭行,去吧。”
小將蕭行頷首應諾,上前抽刀,一震車壁,沈嘉就自己從車上滾了下來,滿身狼狽不堪。
一直滿心氣憤,殘余下來的幾個重傷侍衛,此時也忍耐不住,高聲把沈嘉就在剛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吐露出來。
“將軍萬不可受她蒙蔽,此人惡毒,進了蕭家必成禍患。”
蕭寒一向冷硬的臉上,罕見地流露出一絲茫然。
他是極聰明的人,否則也做不了皇帝的愛將,當不成讓斡國人聞風喪膽的將軍,都不必他母親詳細敘述,他此時也知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當然信任母親。
他母親縱然有很多小毛病,不是什么耿介之人,卻絕不會去污蔑一年輕女子。
而且,沈嘉的表情不是毫無破綻,在蕭寒面前,她這樣年輕的女孩子,哪里又藏得住心事。
心虛難以抑制地從沈嘉的眉宇間顯露出來,蕭寒想當一個瞎子,傻子都不行。
“為什么?”
蕭寒盯著沈嘉,“當年初見,你能為護佑一個與你毫無關系的孩子舍生忘死……現在卻變成這副模樣。”
他記得他與沈嘉的初見,第二次見,以及之后無數次的偶遇。
沈嘉性格恬靜又不失活潑,心地善良卻理智,救人時拼盡全力,卻也知道保護自己。
蕭寒的心里,他認識的這個姑娘是個自己不必多言,也能聽懂他心聲的知己,是雪山里清透的白蓮,荒漠里長出的鮮花。
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做個拋妻棄子的惡人,但是為了沈嘉,他也去做了。
蕭寒臉色越來越白。
其實最近……就是在和沈云和離以后的日子,他隱約察覺到他與沈嘉那種無言的默契漸漸消失。
蕭寒只當這是自己對沈云的愧疚帶來的異變,隨著時間推移,一切都會好。
他甚至做好了不去理會他腦子里的亂象,娶沈嘉為妻,一生愛她護她,給她最好生活的準備。
蕭寒盯著沈嘉的臉,目光中帶出幾分審視:“你當真是我認識的沈嘉小姐?”
沈嘉一愣,一瞬間心如刀絞,她忍不住哭:“你誤會了,別這么說我,寒哥,一切都是誤會,我們要成親的,我是未來的妻子,你一定得信我!”
蕭寒忍不住想,他又何嘗不想信她,可現在,他連自己也信不過了。
沈嘉的目光落在蕭寒的臉上,許久,終于失去了神采,被蕭行拖著走了幾步,大哭:“我就算有錯,也罪不至死,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會后悔,你一定會后悔,蕭寒,你會后悔的!”
蕭夫人聽著她啼血的哭聲,忽然有點心神不寧。
“真是……作孽!”
他們蕭家不知犯了哪路太歲,竟招惹上此人。
蕭夫人此時才覺得,她最近頗看好的這個女子,有些邪性。
“若是不曾遇見事端,咱們哪里能看出她骨子里這般大逆不道!”
蕭夫人想起來還心有余悸,只因不希望她告訴兒子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實,沈嘉就動了殺心,無論她最后做還是不做,光是有這樣的念頭,就讓人心生恐懼。
沈家這邊知道沈嘉被退親,已經是三天以后。
沈嘉遇到刺殺,最后一刻的表現,楊玉英看到一點,對這個到不覺得奇怪,也沒有多想。
她現在非常忙。
每天沈令風從軍營回家,都要跟她嘮嘮叨叨,說各種關于軍制的話題。
皇帝很喜歡沈令風,經常把他叫到宮里說話,每每就是聊軍制改革一類的話題,兩個人還投契的不成,只是軍制是大題目,說著說著就會遇到各種難題。
沈令風想不明白,就回來問楊玉英。
楊玉英:“……”
她也想不明白,不過既然是閑談,那就天馬行空,說什么都行,到是沒丟了面子,總能把沈令風忽悠得找不到東西南北。
沈令風的朋友也多了不少,除了他那三五個狐朋狗友,軍營里的將士們也有不少與他交好,還認識了好幾個新進京趕考的秀才舉人。
“有個叫羅洋的,人特別聰明,連陛下也知道他,說他有大才,就是有些倨傲,不過倨傲有什么,有本事的人,誰還不傲了?”
沈令風每日回家,要不同楊玉英說一會兒話,就老覺得自己還有任務沒有完成。
但是這小子的確是肉眼可見的成熟起來。
楊玉英看了眼游戲系統界面,上面鮮明的任務完成度百分之九十的標識,讓她心情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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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兩匹棗紅的馬就由遠而近,一路小跑地跑了過來。
楊玉英和沈令風同時上馬,一路奔騰,速度越來越快,眨眼間就消失在山邊。
好冷啊!
蕭夫人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轉頭看把頭埋在父親肩膀上,又偷偷去看楊玉英的孫子。
“我一點也不想死,更不想死在我兒子面前,我能活下來,多虧了有你。”
楊玉英點點頭,平靜地受了蕭夫人這一謝。
“伯母好生休息,我父親母親還等著我和令風,我們姐弟就先告辭了。”
她話音未落,沈令風已經大跨步地沖向山道,口里呼哨聲接連響起。
沈云給她當兒媳婦的那幾年,從沒有見她對任何人服軟。
蕭夫人嘴唇蠕動了下,還是一彎腰,拜了下去,輕聲道:“阿云,謝謝你,非常感謝。”
沈嘉坐在巨石上。
她臉上有在馬車上撞出來的傷痕,脖子也破了,滿身鮮血,可仔細一看,除了這點皮外傷,她身上竟沒再留下任何傷痕。
上山壁的時候,一行人心情激動,仿佛個個如有神助,可下去卻有點難。
沈令風不覺得難。
蕭寒扶著母親,抱著孩子,輕輕笑了笑:“別怕,有我在呢。”
沈令風翻了個白眼,到底沒說嘲諷的話。
楊玉英也不覺得難。
這么一個小小的山頭,對他們來講,比起神女峰那就簡直和家門口的石墩相差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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