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已過大暑,雖近立秋,但是天氣卻完全沒有要涼下去的意思,自五月底起長安就沒有下過一滴雨,晴天時是熾烈陽光的燥熱,陰天是無法疏解的悶熱,無論哪一種熱,太液池和滄池的湖水一經蒸騰,整個永泰宮仿佛被蒙上一張潮濕的大毯子,叫人喘不過氣來。
在奉先殿祭完祖,嬋羽便往興樂宮的永寧殿而去。今日為慶祝嬋羽、贏澈和贏凈三個人的生辰,那里有一個小型的家宴,只邀請了平日往來較多的宗族親貴。豈料嬋羽一只腳才跨過永寧殿的門檻,就覺得腳踝處被什么東西重重一擊,痛得她彎下腰去。嬋羽撩起薄薄的絲質襦裙,只見腳踝處一塊兩指寬的紅印,要不了多久估計就會血瘀發青,兩聲嗤嗤的笑傳入嬋羽的耳朵,一回頭果然是贏澈,她氣得牙癢癢。
“贏澈!混蛋!你給我站住,還有你!岳攸平!”
嬋羽和雙胞胎弟弟贏澈向來不和睦,從小到大磕磕絆絆不斷,此時她正頂著烈日,提著裙子追那兩個用長劍絆她腳踝的狗崽子。岳攸平比嬋羽小兩歲,身高矮半個頭,向來與贏澈狼狽為奸,嬋羽打算拿他殺雞儆猴。她邁開腿,沒幾步就追上這個表弟,一把薅住他的領子把他摁在地下,順勢騎在他背上,用手揪著表弟的耳朵,逼他承認錯誤,疼得他“哇哇”亂叫。
“叫你再跟著贏澈使壞!”嬋羽又是一通王八拳揮下去。
就在岳攸平求饒的空檔,嬋羽只覺得自己后背遭受重重一擊,原來是贏澈雙手持著長劍照著自己的后背就來了一下,火辣辣的疼。嬋羽認出那柄長劍是詹姆舅舅所有,想來是送給了贏澈當生辰禮。
嬋羽從岳攸平背上轉過身,反手一抄就握住了長劍,贏澈見狀不妙忙往回收手,兩人各自使力,劍鞘和劍身瞬間就分離開來,劍刃寒光一閃,晃得嬋羽睜不開眼,姐弟兩個都愣了一愣。正當嬋羽站起身要舉著劍鞘追打贏澈時,只覺得胳膊被一股大力緊緊鉗住,抬頭才看到是詹姆舅舅,他兩手分別抓住嬋羽和贏澈,在二人手腕上輕輕一捏,便把劍收歸自己所有,歸劍回鞘,別回腰間劍扣。然后像提著兩只小雞仔似的,把嬋羽和贏澈拎進了殿中,分居兩席,遠遠隔開。
詹姆舅舅把嬋羽單獨放在一席,就挪去隔壁一案和杜栩先生一起喝酒;一邊喝還一邊聊得熱火朝天,密不透風,叫嬋羽一個字也插不進去。
母后皺著眉頭,飄過來一個責備的眼神,女官珍珠則輕手輕腳地繞到嬋羽身后,小聲向嬋羽轉達不要在今天惹陛下生氣,這話叫嬋羽悶悶的,仿佛這事錯的只有自己一樣;贏澈離得自己遠遠的,倒全無影響似的,沒一會兒又和岳攸平說笑起來;嬋羽轉移視線看著坐在自己斜對面的贏凈,他面色如常,靜靜地端坐在案后,這一陣總是很少見到他。漪瀾殿的賈美人幾個月前陪和靖公主去甘泉行宮備嫁,如今和靖公主已經啟程一月有余了,賈美人卻一直沒有回來,而且今年格外奇怪的是,長安城哪怕熱成這樣,父皇也沒提帶大家去甘泉宮避暑的事。
面前的菜色倒是雞鴨魚肉一應俱全,但是天氣實在太熱,嬋羽看著沒有胃口。她想問問贏凈怎么了,但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他始終回避著自己的目光,以前從沒這樣過。
午后的天突然陰了下來,殿中的光線驟然變暗,宮人們在殿中點燃蠟燭,舞樂之聲戛然而止。嬋羽和大家一樣不解地望向座上父皇贏驄的方向。
只見中常侍坤倫恭恭敬敬托著一只木盤,遞到父皇面前,父皇輕輕揭開木盤上覆著的紅綢。
“阿凈,阿澈,到父皇這里來!”
贏凈和贏澈從座上起身,走到父皇的身前,嬋羽和在座所有人一樣伸長脖子去瞧托盤上的東西。
“你二人出生的時候,朕為你們各卜了一卦,”父皇的聲音中帶著喜悅,悠悠地說,“咱們贏秦氏的王室血脈,每個人都要有一塊生身玉佩,今天你們十歲了,朕為你們一人準備了一塊,作為生辰禮。”
座下席間發出歆羨之聲,嬋羽站起身來。
父皇拿起拴在玉佩上的繩絡,高高舉起向在座所有人示意,王室玉佩有固有形制,乃整塊玉石雕成,約成人手掌大小,為長方形的牌狀。嬋羽遠遠看著那兩塊玉牌,一塊透白無暇,一塊蒼翠瑩潤。
嬋羽記得,那是冬至大節時,永嘉侯進獻的賀禮,一塊大如斗的黑色隕石,后來玉匠從石中剖出了一青一白兩塊玉石。
父皇把青如翡翠那一塊遞給贏澈,說道:“朕給公子澈占得乃是一‘豫’卦;豫,順以動注1,阿澈,你要好好體悟。”
贏澈跪下恭敬接過:“孩兒多謝父皇賞賜!”
“公子凈,”父皇的笑容一如春風,將那塊溫潤無暇的白玉牌交到贏凈的手中,“父皇為你起得一‘謙’卦,謙謙君子,卑以自牧注2,你可明白朕對你的期許和深意么?”
殿外的天色變得更暗,明明還未到日落,烏云卻堆得有如墨色,濃的化不開。只是依然沒有一絲風。
沒等公子凈跪下謝恩,玉牌就被鬼使神差走上前的嬋羽拿在手里。
衛皇后語帶責備:“嬋羽,不得無禮!你回來給我坐好!”
嬋羽沒有理會母后的話,而是趁贏澈不備,把他那塊青玉也一并拿到手里。
兩塊玉牌,大小、薄厚一致,自嬋羽上次在尚坊工匠那里看到的時候又更加精雕細琢打磨一番,觸手生溫,皆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品。就在此刻之前,嬋羽覺得冬至節上長興侯進獻的那條雙排珍珠子母項鏈是她此生見到過的最珍貴的東西,但和這一對玉佩比起來,那被譽為“母貝最傷痛淚水”的黑色珍珠就如同滄池邊的小石子一般毫不起眼。
如果可以,嬋羽愿意用自己所有的首飾和珍寶來交換這樣一塊玉佩。
玉牌一面刻著一只玄鳥,玄鳥的下面刻著父母的名諱,屬于贏凈的白玉上刻著“父驄母賈”,贏澈的青玉上則刻著“父驄母衛”;而玉牌的另一面則雕刻著龍,和他們背上的紋身一樣,白玉上的龍自海中騰空而起,蜿蜒逐月;青玉上的龍則盤踞山嶺,云霧繞身;龍的左右兩側,分別刻著它們主人的生辰——“壬辰七月”和“卑以自牧”、“豫順以動”的卦辭。
嬋羽抬起頭問父皇:“我的呢?我們三個是同一天生的,為什么我沒有?”
贏驄的笑容淺了三分,淡淡地說:“你急什么,朕當然也給你準備了禮物。”
贏驄示意坤倫,坤倫忙呈上另一只木盤,贏驄自盤中拿出一只雕刻精美的木盒,然后當著嬋羽的面打開盒蓋。
贏驄微笑道:“這是父皇專門命人去南海郡為你尋得的紅珊瑚手串,你看,有整整八十一顆一模一樣大的紅珊瑚珠串成,呈九九歸一之數,喜歡么?”
“不喜歡。”嬋羽面色冷冷,語氣冷冷。
什么紅珊瑚手串,綠珊瑚手串,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嬋羽在心中暗暗賭氣。
贏驄的臉色迅速變得和殿外的天色一樣陰沉。
衛皇后起身拉嬋羽的胳膊,想要把她拉回坐席:“那是父皇精心為你挑選的,快收下謝恩,不許在殿前胡鬧。”
嬋羽甩開母后,她手中還緊緊握著兩個弟弟的玉佩,有那么一瞬間,真想狠狠地摔碎它們。嬋羽心中暗暗想,要么大家都有,要么大家都沒有,為什么我的要和他們不一樣。
雖然杜栩先生和詹姆舅舅也分別送了三人不同的禮物,但是這性質不一樣。這玉佩是身份和權力的象征,那個紅珊瑚手串,只不過是海里的一種寶石罷了,珍貴雖珍貴,稀有歸稀有,但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得到。
但那玉佩不一樣,那是王室的生身玉佩,每個人都有專屬于自己的一塊,每一塊上都刻著自己的生辰和父母的名諱,還有雕琢這塊玉佩的工匠姓氏,可以說沒有任何兩塊玉佩是一樣的,對于一個贏姓子弟來說,這塊玉佩是要陪著主人走進墳墓,去和天上的祖先重逢的。更何況,贏澈和贏凈的這兩塊玉是從天降隕石當中剖出來的,過往的成百上千年,以及往后的成百上千年,也許都不會再有這樣的隕石,即便有,也未必再剖得出這樣的美玉。
太不公平了,嬋羽的鼻子酸酸的,我和他們倆是同一天生的,難道就是因為他們倆同時降世,而我早了一刻鐘嗎?公子憑什么就要比公主高貴?為什么他們得到的是玉佩,而我只能擁有珊瑚?
“嬋羽,你要做什么?”贏驄的聲音已經隱含怒氣,“把玉牌還給你的兄弟們,乖乖跟你母后回椒房殿去,看在今日是你生辰的份上,朕不罰你。”
嬋羽只覺得自己的胃被一只手緊緊攥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滾燙的眼淚涌上眼眶,使視線變得模糊。
父皇陰沉的臉色,贏澈面帶鄙夷,贏凈暗暗焦急,母后則在歇斯底里地說些什么,而殿中那些親貴們表情各異,讓嬋羽覺得自己又可憐又好笑。
隆隆的悶雷聲傳進殿中,有一下正炸在大殿的房頂,殿中已經有膽子小的人在悄聲驚呼。
有宮人跪在嬋羽面前苦苦哀求,請求她交出玉佩;還有宮人在帝后的默許下掰嬋羽的手指,企圖拿回玉佩,可是她們掰的力氣越大,嬋羽就握的越緊。
又是一聲驚雷,大殿中亂成一團,外面的天色俱已全黑,嬋羽的目光穿過殿門,望見遠遠的閃電。
手背忽然傳來鉆心疼痛,嬋羽“嘶”了一聲低頭去看,原來是被一個宮女的指甲劃破出血,宮女跪地求饒,把頭磕得砰砰響,請求“公主饒命”。
嬋羽嫌惡地把手抽出來,她真一刻都在這殿中待不下去了,她將手中握著的兩塊玉佩向著殿中屋頂高高拋起,趁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玉牌上移,嬋羽終得解脫,提起裙子,邁開腿就向殿外跑去。
注1豫卦:詳見《易經》六十四卦第十六卦;豫順以動,象征順勢而為。得豫卦,有利于封侯建國,出兵作戰。豫卦與謙卦互為綜卦,交互作用。
注2謙卦:詳見《易經》六十四卦第十五卦;謙謙君子,卑以自牧:象征品德高尚的君子,以謙卑自守;謙卦與豫卦互為綜卦,交互作用。謙卦是六十四卦中唯一一個每個爻都是吉的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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