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什么天,好端端的下起這樣大的雪來。”
慕容瑾聞聲看去,只見一個十來歲的錦衣男孩正掀了簾子邁進來。此人眉眼帶笑,朝蘭妃甜甜地喚了聲“母妃”。
蘭妃面上亦掛著笑,道:“快把披風給摘了,你四弟還病著呢,莫要帶了寒氣進來。”慕容言這才看見了榻上的慕容瑾,忙解了緞帶把披風遞給身后的宮娥。
“阿瑾何時來的,怎么我都不知道,不然我早來了。”說著又忙跑去榻前捏住慕容瑾的手,“阿瑾這一去就是三年,回來了怎么都不來看看我,今日好不容易見著了,偏偏還病著,手這樣冰涼”
慕容瑾正對上一雙格外清明的眼睛,“三哥——”時隔三年,五官長開了不少,可這干凈的眸子依舊未變。
慕容言又問:“什么時候病的怎么病的可有請過太醫為何還不見好。”
稚氣未褪的面上覆著焦灼之色,語音甜嫩還夾雜著些許奶音。慕容瑾不禁覺得有些想笑,但見著慕容言嚴肅的表情,又忙憋了回去,憋得臉頰緋紅。慕容言見其面紅,還以為是病情加重了,剛從外面進來還未暖和的手觸著額頭的確有些發燙,便關切道:“阿瑾可是覺得哪里又不舒服了,是冷了還是熱了,要不要叫人加一些炭火或者撤幾個火盆子?”
慕容瑾坐起身來連忙擺手道:“若是讓三哥這般勞神,反倒是我的罪過了,不過是小小風寒,休養幾日便也就無礙了,只是病事雖小,但卻怕累及三哥,故遲遲未與三哥見面。還望三哥莫要怪罪才是。”
聽到此處,慕容言才長長舒了口氣,“阿瑾這又說的是什么話,我心疼你還來不及,又怎么會怪你。”
一旁的蘭妃見兩人久別重逢,定有聊不完的話,自己在此處反而使得氣氛怪異,便喚了宮娥去整頓梳妝。
慕容言拉著慕容瑾的手不肯松開:“阿瑾這次回來了可就不許走了。”
慕容瑾道:“好好好,不走了。待我病好了,定常來與三哥一同玩耍。”
慕容言聽到此言,自然滿是歡喜。又與慕容瑾說了許多話,只是也不過是些無聊瑣事罷了。什么“西苑的樹上又對了只青雀鳥窩”“長溪宮里又進了幾個姿色不錯的小宮女”“前幾日念書未曾念好被老師說訓了幾句”“御食房里又出了幾道新穎的糕點”此類云云。慕容瑾這幾年在皇陵待著,略可驅乏的也只有幾本經書圣文言論,聽著慕容言講這些宮中的閑言瑣事,倒也覺得有趣,便也笑著慢慢聽。
蘭妃再回來時已是華衣淡妝,依舊是笑意盈盈:“本該再多留你一些時辰的,好讓你們兄弟倆在多說幾句話。只是這浮月宮的人已經找上來尋你了,我也不好再拘著你不放。”說著又從身后的侍女手中接來一個漆盤,上面放著一件月白色的錦袍,“這是阿言的衣服,于你來說尺碼可能大了些,先將就著吧,原想著再去尋一套合身的給你,只怕讓你宮里的人等急了。”
慕容瑾禮貌一笑:“蘭姨如此,真是費心了。在此叨擾許久,我也應該告辭了。”
慕容言不舍地看著慕容瑾,張了張口又不知該如何挽留,被蘭妃半哄半匡著帶了出去。
慕容瑾整理了一下衣袍,又收緊了幾分腰帶,才覺得勉強合身。束了冠發,又向蘭妃母子作了辭,這才被幾個宮娥撐著傘簇擁著離開了紫蘭宮。
慕容瑾出來時,東顯已在宮門外等候許久了,肩上已經積了一層雪。東顯雖心存疑惑,卻也自知不可逾矩,撐開了早已備好的竹骨油紙傘,為其遮去紛雪。行了幾步,又有紫蘭宮的人急著跑來送了件狐皮披風。
回到浮月宮后,慕容瑾隨意吃了些淡粥軟糕,飲了湯藥,便臥榻歇下了。
醒來之時已不知是何時辰,四肢依舊乏力,仍然困倦。不知睡了多少個時辰,外面的大雪似乎早已停了,院內積了一層白色,撲面而來的是冰雪冷冽的氣味。慕容瑾也不傳膳,只是讓人添了兩盆炭火,側臥在榻上,翻著昨日那本《四方志》。
織室差人送來了新袍冠。是一件水色的中衣和淡藍色祥云暗紋寬袖錦袍,并著白脂玉嵌寶束發冠和靛緞齊云錦鞋。
將人送走后,東顯小聲嘟囔著:“夜宴時用的這些衣裳怎的這時才送來”
慕容瑾這才披了外袍下榻來,問道:“什么夜宴?”
東顯答道:“回殿下,是除夕夜宴,今年設在桐華殿,還有兩個時辰便開宴了。”
慕容瑾略有些驚訝:“今夜便是除夕來了?”回來后也沒細數過日子,竟沒想到時間過得這樣快,轉眼就已是除夕了。
東顯笑道:“是啊,今日便是殿下的生辰了。”
生辰?慕容瑾有一時的錯愕,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過過生辰了。
以前生辰之時,母親總是一大早便起來為他束發理衣,再花上一上午的時間做一盞描金紅綢鯉魚燈,先囑咐宴中少食些,待宴散之后再回到棲梧宮,宮中便自有早已備好的他最喜愛吃的幾樣菜式糕點果脯,鯉魚燈會被點亮然后高高掛起。那夜,便是父親也會來的。就這樣,三個人圍坐在一起,看著外面流火般墜落的煙花和被焰火照得泛紅的天空,聽著新年和舊年交替的鐘聲敲響了一聲,兩聲,三聲
所以從前,總是記得生辰而記不得除夕。而今,竟兩者皆忘了。生早生晚,偏偏生在了這除夕之日。本應該是件喜事,只如今,萬家笑語,又有誰還能記得他這個被遺棄之人的生辰呢?
東顯見慕容瑾有些失神,便輕喚了聲:“殿下。”
慕容瑾這才回過神來,道:“找件衣裳,我想出去走走。”
遂又去取了件銀白色繡金卷草紋滾邊的袍子,喚來了宮娥束了頭發,這又才并著幾個隨侍宮人出了浮月宮。
浮月宮到棲梧宮這條路本是走了千遍百遍的,如今竟有些陌生了。路還是那條路人已經不再是那個人了。那片心靈的凈土上,早已多了一片廢墟。
三年了,不知院里的那棵玉梅是否還在開放,荒草有沒有長到半人高,后院亭中垂著的紗帳是否被吹得退了顏色,朱漆宮門會不會因為失修而發出像未央宮宮門那樣“吱吱咯咯”的難聽聲想到這里,慕容瑾不由加快了腳步。
過了約一炷香才行至棲梧宮。高高的宮墻,嚴然的宮門。慕容瑾此時有一種荒唐的想法,他希望這堵墻,這扇門可以將一切風云都關在外面,無論外面怎樣翻涌變幻,一切都與它無關。他還是可以一開門就沖去肆無忌憚地一頭扎進母親溫暖的懷抱里。母親寵溺地揉著他的胎發,珠釵搖曳撩人眼,恍惚朦朧而又明亮,輕聲宛若十里春風,又如山中清泉擊石泠泠:“阿瑾今日乖不乖,早膳可按時吃了,有沒有惹老師生氣,可有因淘氣而又打碎了凈瓶?”
而他則會貪婪地把頭蹭來蹭去,故作委屈道:“母親莫要總問這些,阿瑾最聽話了,阿瑾最乖了。”
恍然間,已有宮人將門打開,沉悶的聲響在風中被拖得冗長。慕容瑾愣了很久才僵硬地挪著步子。身后之人正要跟上,慕容瑾斥聲道:“退下。”幾人于是默不作聲地退門外候著。
宮內應是常有人打掃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那般模樣,似乎從未變過。這漫長的三年好似一場夢,夢醒,依然如舊。慕容瑾眼里除卻這不染塵埃的景象,還有一些綽綽不真切的人影浮動。竟失聲輕喚了聲:“母親——”良久,未聞聲音,偌大的宮殿只剩下自己一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苦笑著搖了搖頭。
信步走進寢殿,仿佛還有梅香氤氳,那傾國之姿也似從未離開。慕容瑾瞧見自己三年前插在玉瓶里的幾支梅花,梅枝仍在,花魂已無,干枯發褐如同扶風即斷般地懨懨而倚。不覺間,已有灼燙之淚從眼角滑落。
終究,是,不復存在了。
盡管景物依舊,盡管陳設不變,走了便是走了,再也回不來了。縱使怎樣欺騙自己,可那種錐心之感依舊壓得讓人無法呼吸。那些夢幻的影子,依舊在手指觸到的瞬間,支離破碎。踩在上面,血流滿地,殤寒入心。
錯然間,聞見一陣輕緩的腳步聲。雖不知是真是幻,但亦用袖角拭盡了眼淚,平了呼吸。聲音漸近,愈發真實,慕容瑾這才問道:“何人?”
腳步聲停,未有言語。慕容瑾不禁皺眉,轉身,見著一個深藍色袍服的美鬢宮人。那宮人見慕容瑾轉身,施施行禮:“殿下,奴婢在此等候多時了。”
慕容瑾定睛一看,連忙上前將人扶起:“玉笙姑姑快起。”
玉笙退后一步作揖道:“殿下折殺奴婢了。”
兩人沉默片刻后,玉笙才開口:“娘娘教奴婢除夕日在此等候,娘娘說殿下一定會來的。”又上前半步道,“如果奴婢沒記錯,殿下今日,正好滿九了吧。”
慕容瑾道:“正是。”又復問,“母后可有交代什么?”
“殿下請移步說話。”慕容瑾環視了一下四周,點了點頭。
故二人右邊移步后院,玉笙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函和一枚玉佩,躬身雙手奉上,“娘娘吩咐奴婢務必將此二物交與殿下,宮中之人雜亂,幸而在此遇見了殿下。”
慕容瑾亦雙手接過,“勞姑姑如此費心。”遂將二物藏于袖中內袋,又問:“姑姑近年來可安好。”
玉笙道:“尚好。陛下圣恩,讓奴婢在織室謀了個職位,平日里不過管理些瑣事,倒也清閑。”
慕容瑾點了點頭,問道:“這院子也是姑姑常來打掃的么?”
玉笙道:“陛下吩咐‘人雖已不在了,但這院里還是莫要染了塵埃才是’,便吩咐奴婢每隔些時日就帶些人過來清掃。”提到此處,想了想,又道,“請殿下容奴婢多言幾句。無論陛下做了何事,陛下都莫要心生怨恨,讓父子間生了嫌隙,為難了彼此。”
“這嫌隙自三年前便是生下了的,怕是如何也填不上了。”又長呼一口氣道在,“不過分寸我還是拿捏得到的,還望姑姑放心。”
玉笙笑了笑,道:“殿下聰穎,是奴婢多言了。不過奴婢還是要提醒殿下一句,殿下年幼,一些事情還未了解知曉,身邊的人,定要多多留意,時時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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