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知道么?”
“此事朕倒是不怎么知曉,可是宮中人手不夠用了?”
慕容瑾垂下眼簾,“倒也并非人手不夠,只是問問罷了。”想來那些舊人是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吧,所以......
燕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過去之事還是莫要耿耿于心才好,太過執念,只會是作繭自縛——”
慕容瑾暗暗攥緊了袖袍。莫要執念?作繭自縛?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可以把當年的一切抹去了么?
“兒臣知道了。”知道,但也僅僅只是知道而已。又問,“父皇今日怎的有空來此?”
燕帝慈和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自該過來看看。”又頓了頓道,“三年不見,阿瑾也長大了不少。”
慕容瑾微微一笑,道:“是啊,不知不覺間便過去了三載,以前從未覺得光陰流逝如此之快呢。也難為了父皇,還記得兒臣的生辰。”
燕帝的神色似乎有一瞬間的蒼老,語氣也變得緩重,“阿瑾,朕知道你一直記恨著朕,一直不能原諒朕。可朕又安能原諒自己呢?朕負了北齊,負了你母親,也對不起你。只是......”
“兒臣知道!”慕容瑾冷冷地打斷燕帝,“父皇有一萬個不得已,其他的,父皇就不必再重復了。”
燕帝嘆息一聲,“阿瑾,朕不是要讓你知道朕有多少個不得已。現下局勢混亂,你又身份特殊,有些事情你要早些明白才好。”
慕容瑾輕輕皺眉,“父皇想要兒臣明白的,兒臣大約已經明白了,只是兒臣還有一問想要請教父皇。”
燕帝:“你且直說。”
慕容瑾長舒一口氣,道:“兒臣記得,夫子曾教導‘古之君民者,仁義以治之,愛利以安之,忠信以導之,務除其災,思致其福’,而古有鄭國者,先親善胡國以取信,而后伺機滅之,此番又該如何判之?”
燕帝面色凝重,“此君智也,然非仁義之君。雖利于民,卻失信于國,必留千古罪之名也。”
慕容瑾道:“而今有人效仿,何也?”
燕帝道:“鄭后而為韓所滅,故留罪名也。然自古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勝者自當流芳千古,敗者自然便被后代史官奮筆而斥。是以,無何人之罪,也無何人之過,泱泱歷史長河,永遠只有強者和弱者,勝者與敗者,勝者即可書寫史章。這也便是朕要你明白的道理。”
“所以,為了變強就可以不顧仁義,這就是殺人滅國的理由么?”
燕帝有些憤然,他又如何不知道這借古例,諷今君。“歷朝歷代,不管仁君暴君,手上皆是鮮血,腳下都是累累白骨。說來,哪個又能正真的仁義!你不把別人踩在腳下,別人又怎么會抬頭看你,看見你的‘仁義’呢?”緩息片刻,又道,“所以,你一定要變得足夠強,明白嗎?”
慕容瑾闔上眼睛,不再說話。這就是生存的規則,這就是王者的手段嗎?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擇手段,殺戮——只有不斷的殺戮才可以讓自己變強嗎?
燕帝靜靜地看著慕容瑾,也不說話。
就在這樣的沉默中,新年的鳴鐘敲響了一下,兩下,三下……
待耳邊又恢復了安靜,燕帝才從袖中取出一枚掛著穗子的白色玉佩。玉質上成,在燈光下仿佛有暗光流動,溫潤剔透,精細的雕工刻了一只活靈的瑞獸,是件難得的佳品。
玉佩被放在案幾上發出輕微的聲響。“本是想當做生辰禮物送你的,可現在卻又已經不是你的生辰了,便當作新年賜品好了。”話畢,起身,拂袖人去。
慕容瑾睜眼,將美玉放在掌心,凝視了一會兒,卻向地面狠狠地摔去。玉器落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一分為四。方才的晶瑩美玉霎時暗淡失去了光澤。
還未走遠的燕帝聞見聲響,腳下一頓,右手打出手勢,便有數道黑影落在了浮月宮的各處,夜色淹沒了身影。
一旁的趙敬一驚,“殿下還小,不懂事,陛下也別太往心里去。”
燕帝冷哼一聲,“年紀是小,可懂的卻也不比別人少!”
此時東顯也聽見了碎裂聲連忙去看,“殿下——”
慕容瑾擺手,“無事,不必守著了。”
“是。”便只得退下。
待東顯掩了門,慕容瑾才從取出信箋和玉佩。
信上字跡卻是皇后親筆所寫,信上寫道:
吾愛子瑾。吾國已破,吾亦將亡。吾若茍活于世,無顏面對吾國英魂,遂先去也。吾兒莫悲,吾兒莫怨。此路漫長,必有兇險,定當自強。見此玉佩,猶如見吾。唯愿吾兒,安寧長樂。
安寧長樂……
但愿如此罷。
慕容瑾摩挲著手中的玉佩,細細地感受著上面的紋路。這是……
慕容瑾取來最近閱讀過的一本古籍,其中一頁上的圖案正與玉佩上的雕花大致吻合,圖案旁邊是幾個篆體小字——太陰幽熒。旁又有注解:混沌初開,至陰之炁與太陰之精共化之圣獸,與其兄太陽灼照同為二儀兩圣。
這樣說來,這玉佩應是一對,這枚是陰玉,那么另外一枚陽玉太陽灼照便應該在那個人手中了。正想著,忽覺一股氣息正在向身后逼近,不由皺眉。袖刀滑至手中,卻還未來得及抬手,便被人制住了肩膀。
慕容瑾低斥道:“何人竟敢如此大膽!”
那人輕笑,低聲道:“四殿下莫要驚慌,你我今日還見過呢。”
慕容瑾聞聲,冷笑道:“舅舅拿走了我的衣物,也不怕我在雪地里凍死了沒人幫你復國嗎?”便已握住了刀柄,向身后之人刺去,“本宮叫了你那么幾聲舅舅,卻不知你究竟是真皇子還是離間的小人!”
萬俟之側身躲過,一把捏住慕容瑾的手腕:“殿下就多受一點兒冷,總好過被人發現夜里偷偷閑逛吧。再者,殿下既然信了我的話,又何苦再懷疑我的真假?”
慕容瑾抽回右手,將刀歸入刀鞘,“母后說她的兄長有一枚刻有秋蘭的青玉佩,與她的恰是一對,不知你可否還有?”
萬俟之一笑,道:“難道光看這張臉還不夠,非要試探個是非?”
慕容瑾這才去看他的相貌,今晨天色太暗看不清晰,此時一看倒是與先皇后有七分相像,另三分,則是不同于女子的英氣,卻道:“天下之人如此之多,想找一個容貌相似的大約也并不稀罕。”
萬俟之無奈地從懷中掏出一枚紅玉玉佩,“這可信了,不是青玉佩,而是紅玉佩,也不是秋蘭,而是上古神獸——太陽灼照。我說的對嗎,四殿下?”
慕容瑾又看了看手中的白玉玉佩,恰與那紅玉玉佩正是一對,太陰幽熒與太陽灼照也正好符合他之前的猜想,于是拱手:“失禮了,還望舅舅莫怪。”
萬俟之將玉佩收回,“這也不怪你,多留個心思也是好的。”又自往幾前坐下,“瑾兒過來說話。”
瑾兒......額,這熟得還真快......
慕容瑾在萬俟之對面跽坐下,“這還未到一日,舅舅是否太過心急了呢?”
萬俟之薄唇輕扯:“心急么?瑾兒難道不是已經想好了嗎?”
慕容瑾:“那我便直說了。北齊若能復國,自然對你我都好,可如今你無權我無勢,莫說復國,保命已為不易。舅舅又教我如何答應呢?”
萬俟之看著慕容瑾,笑得詭然,許久后才道:“就憑你我的智計,即便沒有劍刃,沒有兵卒,也同樣能攪得這天下,翻云覆雨!”
注:本章所提到的太陰幽熒與太陽灼照是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圣獸。而此圣獸不似其他圣獸般形態怪異或體態優美,其實是兩無形之物,大概就是極陰之氣與極陽之氣吧。灼照代表太陽,也代表陽的一面;幽熒代表月亮,也代表陽的一面。燭照的外貌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球體,而幽熒則是一個白色的中空圓環,本章只是借用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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