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一次從黑暗中醒來,男子發現自己沒有回到官坊那個地獄一般的地方,也不是倒在某一個偏僻巷口或山野樹林。
他身處一間小屋。
看起來略顯陳舊,擺著大通鋪和一排衣柜,衣柜盡頭是扇半開小窗,一束光從窗棱射進來落到了他的腳下。
像他偶然去過一次的趙家下人房。
男子思及此處,嘴角掛上一絲苦笑。
花團景簇的趙家已經不在了,再也沒有人人艷羨的皇商趙家了,他也再不是爹寄予厚望的趙家長子趙長林了。
邁步進來的小廝咦了一聲,把水盆擱到了地上,一邊從柜子里拿出傷藥等物,一邊道:“你醒了?感覺怎么樣?昏迷了一天一夜,真擔心你醒不過來,先換藥吧。”
男子沒有因為自己逃出生天而喜出望外,更沒有因為小廝善意的言語而松懈,他沉默了片刻。
“這是何處?”他問道。
謝清珩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退出了碧月軒。
皇商,趙家,趙長林。
“是他。”謝清珩放下描得栩栩如生的畫像,心情有些微妙。
五皇子三大幕僚之一的金玉公子趙長林,這一世竟然提前被她給遇上了。
“大夫說醫治及時,他的左腿勉強保了下來。不過右腿早前就被打斷過,只怕日后走路會有影響。”
青禾道:“官坊那邊杜大哥也去打點好了,他是最低等的礦奴,以公主府的地位暗地里要個人出來沒有問題,就是他臉上的刺印,留下來可能會有點麻煩。”
罪奴不比普通奴婢,可買賣轉手。
一入罪籍終生苦役,男礦女妓幾為常態。男奴臉上留“奴”字,女奴眉間刺霜花,借此以警示世人這乃大惡之人,包庇以同罪論處。
罪奴終生不得出官坊。
公主府能借助身份把人要出來,但這只能是私下里的交易,不能擺在明面上給人看,更不能被人抓住作為攻訐的借口。
娘子本來名聲就不好,要是再加上一個包庇罪奴的名聲……
雖然這個趙長林從皇商貴子跌成官坊罪奴的身世極為可憐,但和謝三娘子的名聲比起來,青禾顯然更愿意選擇后者。
她有些憂心,說道:“娘子還是把人給送走吧。”
不知道這人是誰就算了,既然知道了,謝清珩那里會有放人離開的打算。趙長林上一世能憑借一身商賈手段讓楚鏈身家倍增,那么自然也可以為她所用,公主府身家豐厚不假,但金銀這種東西,誰也不會嫌多。
更重要的是,斷楚鏈一臂,何樂而不為?謝清珩捻起一塊小廚房送來的米糕,也不送入嘴里,用指尖碾成一塊塊,投到了池子里。
沉在池子各處的魚兒,個個打了雞血似的涌到了她的眼前,片刻間,分食完畢。
傷筋動骨一百天。
謝清珩估計趙長林能下床至少也是半月后的事了。但這個曾經的貴公子,如今的下等奴,顯然比她想象的要堅強的多,僅隔一日,照料他的小廝就傳信青禾,道他求見三娘子。
于是,謝清珩一打發走再次上門的謝清羽,就讓人把趙長林帶到面前。
換了一身干凈衣裳的趙長林看起來精神了很多,大概是小廝的提點,所以他把臉用一塊黑布包了起來,只露出一雙沉郁的眼。
他站的筆直,像一株剛毅的白楊,絲毫虛弱疲態不顯。但謝清珩知道他傷的很重,這個人,在強撐,她在確定他身份之后,就已把人定位為自己手下,所以指了指一旁的錦凳,溫和開口:“坐著說話吧,不必拘謹。”
謝長林同時也在打量謝清珩。
第一次見面,他在逃亡中暈倒,礙了她的道,醒來后又傷了她的車夫。第二次見面,她卻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一看就是錦繡堆里養出來的嬌娘子,卻對人人厭惡的官坊罪奴施之援手。
“長林冒犯在前,娘子卻施以援手,長林慚愧。”謝長林弓著身子行一禮,他動作很慢,但仍牽扯到傷口,瞬間冷汗就從額角冒了出來。
不待謝清珩開口,他又道:“大恩不言謝,長林愿意為奴為仆報答娘子。”
話罷,他屈膝下跪,又行一禮。
第一次行禮,他行的是貴族間往來的同輩之禮,第二次行禮,行的卻是主仆間的跪拜大禮。
“請娘子成全。”
比謝清珩想象中還要識抬舉,許是一摸清自己所處的環境就打算借機留在公主府了吧。
“哦?”謝清珩斂去目底的滿意之色,單手支頤著下巴,露出猶豫的神情:“我能救你一命,已經是發了善心了。”
潛臺詞是,你很麻煩,她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謝長林不意外她的反應,準確來說,這個反應在他意料之中。貴族娘子容易心軟不假,但把一個犯了大罪的官坊惡奴放在身邊,也實在是太挑戰她們的膽氣了。
但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也是他最好的選擇,無論如何,他都得試一試。
“娘子不必擔心。”
謝長林很自然的改了自稱,目光低垂,作奴仆姿態,道:“奴絕不會給您帶來麻煩,相反,留下奴,奴會成為您最忠誠的手下。”
“我看起來很缺手下?”
謝清珩挑眉,片刻后捧著杯盞笑了:“再說了,你保證不給我惹麻煩就能不給我惹麻煩?你不會不知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麻煩。”
謝長林沒有因為她的話而窘然,因為知道她說的都是事實。
“奴敢請留,自然得把麻煩解決掉。”他頓了一下,遂抬手扯下臉上的黑布,平靜道:“奴不是獲罪皇商之子趙長林,奴不過是公主府的一個普通下人。”
話罷,他又垂下了眼:“請娘子賜名。”
看清趙長林的臉,青禾驚呼一聲。
他的眼下沒有了恥辱的“奴”字,取而代之的是一塊丑陋下凹的血紅色傷疤,還帶著血絲,像是生生用刀剜過而留下,看的人臉頰發痛。
屋子里寂靜片刻。
“請娘子給奴賜名!”謝長林再次平靜又堅持的道。
那傷疤實在觸目驚心,青禾低下頭不敢再看,一時心軟到不行,道:“娘子,要不然就把他留下來吧,反正也沒人看得出了。”
謝清珩目光有些復雜。
難怪上輩子即便是坐在輪椅上,也依舊能得楚鏈那般看重。
“罷了。”她嘆道:“你先把傷養好再說。名字的話——既然你愿意拋棄過往,那就是一場新生,就叫趙生吧。”
趙長林……
不對,是趙生,他嘴角露出了喜色,道:“是,謝娘子賜名!”
自此,官坊里少了一個叫趙長林的礦工,而寧陽大長公主府里多了一個頭戴面具的下人。
天氣變熱,春衫漸漸穿不住了。
春宴不歇,夏宴初起。
官宦貴族人家的夫人娘子,一年到頭來,有大半的時間都游走在一場又一場的聚會之中。
在這春夏交際,備受關注的后宮里忽然傳出一個消息——容妃娘娘即將在景山別院舉辦一場賞花會,時間定在半月后,屆時會邀請眾多貴女公子同游,更重磅的是,幾位皇子及王府世子們也會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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