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國寺東北角一處堆柴禾的跨院內,一個須如霜華卻紅光盈面的老和尚手捻著一粒墨玉棋子細細斟酌,每一步都走得十分鎮定。
“小子,這天下三分之勢已成定局,你又何必耗心血苦熬?”老和尚嘆息著看向對面執白棋的錦衣公子:“即便拼個魚死網破,終究不過是以生靈涂炭為祭罷了!”
錦衣公子猶不死心的想要沖出重重被圍之困,兩人互不相讓,一個時辰后整盤棋亂作一團。白棋看似還有生機卻透著無盡的絕望,黑棋的包圍圈雖被撕裂卻猶如野火復燃,熄而未滅。
兩個誰也不肯罷手,正在苦纏不休。
“你即醒來便下來瞧瞧如何?”老和尚眼神不離棋盤喊向睡在梁上的黑衣公子。
黑衣公子聞聽翻身下落,不見任何動作輕輕降在錦衣公子身畔,瞇著眼睛往棋盤上瞧了一回,隨手抓了一把核桃撒向棋盤。
前后不過眨眼的空,待下棋的二人再觀棋盤之時,老和尚手上捻著的一粒黑子失手落在桌上,少年卻不小心捏碎了一粒白棋。
二人抬頭望著黑衣公子,那是個長相十分俊美的少年,不足弱冠卻氣沉如海。
老和尚看他落下的核桃正好阻住兩方人馬,寸步難進。拿過一旁桌上的紫砂泥壺押下兩口茶緩緩吐出胸口濁氣后,一顆一顆慢慢的拾回棋盤上的七顆核桃在眼皮底下的桌上擺成一排,“天將降大任,即使無心,卻仍需擔負起天下太平之責!”
兩個公子對視一眼后都未說話。
執白棋的錦衣公子沉默,若有所思。
且說慕輕煙帶著三九兩騎疾馳,天亮后進了一個叫東陽的小鎮。二人策馬入城,尋了一處看起來還算干凈的客棧換了身上的衣裳,又吃了些東西這才打馬又行。
一路直取南路而下,三日后來到江陵城。
天黑前將將來得及進城。滿城安靜,偶有往來客商也都悄悄來去并不見往日喧囂。皇上新喪,江陵城離京城雖甚遠卻也難掩哀色。
順著大路來到了清觴酒莊門外。
掌柜的迎至門口。
“兩間上房,再要兩桶熱水,吃食挑好的備下,一并送到房里來!”三九先行下了馬,又扯過未央的馬韁繩,待她下馬后一并把馬給了伙計。
未央一身白衣,懷中抱著那口看起來頗有些古舊的長劍進了清觴酒莊。
此時天色已黑,清觴酒莊內偌大的堂間只有四張桌子邊坐了人。未央也不抬頭,在掌柜的招呼聲中上了二樓。
左邊第一間,掌柜的親手打開房門,側身讓開恭敬彎身輕輕尊了一聲:“少主!”
“嗯!”未央淺淺的應下,邁步進了天字一號房。
伙計張落了一應吃用后便下樓離去。
堂上靠窗的一張桌子邊坐了兩個人,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一個穿藍衫的年輕后生。
“我以為他上一次必死無疑,沒想到命還真大,鬼草那種無解之毒都能死里逃生,怪不得公子說此人不簡單!”藍衫的年輕后生低聲和老者說話。
老者瞥了一眼消失在樓梯口的眾人,低喃道:“查了半年之久,卻仍是查不實他與清觴酒莊的關系,難道是公子多心了不成?”
未央梳洗完畢后還未等坐下,門口有人敲門。
她瞇著眼稍有猶豫。
這不是三九的腳步聲,也不似掌柜。自已初到江陵,會是誰呢?
斂了心思整頓衣裳幾步走到門口,一把拉開門扇,微微愣了一下,怎么會是他!
“兄臺,我們又見面了!”那人著沉香色錦袍,頭上青玉冠,一身書生氣,眉間隱著淡淡的歡喜,身后跟著一個書童打扮的隨從。
未央回轉心神,頗有幾份意外的道,“祁公子,怎么會是你?”
來人正是未央自海上救起的吳郡祁家嫡長子祁殤。
“今日自城北而來,天色向晚,瞧著遠來馬上那人似你卻又不敢認真,城門處錯身而過細看之下,果真是兄臺,當真有緣這才冒昧來訪!”祁殤歡喜的看著未央。
兩個在門口說了半晌的話,樓下陸續便有人上來。
未央側開身子讓出門口,“祁公子請進來續話!”
“如此殤便不客氣了!”他轉身對書童吩咐道:“祁星,你去樓下和掌柜的要些酒菜上來,我與公子喝上幾杯!”
那書童轉身就要跑。
“且等等,飯菜倒是現成的只是無酒,勞煩和掌柜的要壇酒便可!”未央朗聲說道。
書童答應了,快步下樓而去。
二人進得房中面對著坐下,也不閉門。
“自洛川一別已逾半載,還未及請教公子名姓!”祁殤眼含暢意,禮數周全。
未央瞧他樣貌極正派,頗有幾分剛正不阿之氣,心下喜悅遂不隱瞞,“在下京城未央,一介武夫。”
祁殤怔然,瞪大眼睛似不很相信一般瞧著未央,“可是公子未央的那個未央?”
未央被他逗笑,調皮的眨了眨眼睛點了下頭。
祁殤立刻起身,清瘦的身形繞著未央轉了半圈,頗有些不可置信。
“在下仰慕已久,不曾想早便見過了,卻還有恩于我,幸甚,幸甚!”祁殤一禮到地,有幾分激動,聲音比著平日里的溫潤要高昂了兩分。
祁星拿了酒進來,去了封口給未央和自已的主子倒上,自覺的退到門口處守著。
“坐下罷,今日有幸遇到便是難得,我敬你!”未央先行舉了酒盞。
祁殤面帶笑容,輕輕和未央碰了一杯,一飲而盡。放下杯盞,伸手從腰帶上抽出一把扇子,“也不知是你哪時所畫,偶然得來,真是愛若至寶!”
未央抻頭去瞧,扇面上畫著一道殘虹半湖碧波,右下角印著她的章,章下有她的簽名。確系她所畫,也只有她才會把章印在簽名之上。
“如若沒記錯,這副扇面我是畫給吳郡雙林禪院的無方和尚,四年前!”未央猶自記得,當初她看上了雙林禪院的一本孤本經書,那和尚不識貨將它扔在舊書堆里,好說歹說拿一頁扇面算是換了來。
那本破書她貼身收藏,回到京城連家也未回便跑到碎空寺和慧嗔邀功,硬是拿一本破書強換了他的斷越劍來。
一晃四年已過,她至今仍記得當時慧嗔那種二選其一的糾結。
“在下便是吳郡人士,和雙林禪院的無方是至交好友,他念我慕公子才情,實是替在下所求。”祁殤娓娓道來。
兩人因有共同愛好,越聊真是投入,不知不覺間一壇酒將盡。
未央并非好酒之人,喝也成不喝也無妨。祁殤卻并非擅飲之人,此時已有了七分醉意。只因遇到久慕之人心中歡暢,并不似平日里那般克制寡淡。
“未央兄,如今正值國喪你怎會遠來此城?”祁殤隨口問道。
未央斜了他一眼,漠然而語:“江湖中人自在江湖中過,國喪又礙我何事!”
只聽得一聲嘆息自祁殤口中溢出,似帶著不得志的遺憾一般。
“確是如此!如今新皇未定,東楚處于危難之中,我輩之人雖志在壯大楚威,卻礙于井下之目而不得禮遇,有志難成!”祁殤眼睛盯著手中半舉著的酒盞,嘴角含嘲。
未央起身閉了房門。
“無妨!今日酒醉才這般胡言亂語,卻是讓未央兄擔憂,實是祁殤的不該!”話落又飲了杯中之物。
未央親自倒了盞茶遞給他,斂眉道,“祁公子有報國之志何不上殿求取功名,以自身之力捍衛東楚家國?”
祁殤微微苦笑,“今春才落的榜,不得圣心。”他輕嘆一聲又開口道:“在下不才,自四歲始讀書習文,能通古史亦知典籍,六歲上為強身才又習了武藝。故去先皇以武治國并不重文,在下師長亦不贊同殤之文道;說治國當以外強內息,廉政惠民最是王道。可是殤以為,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東楚開國至今做對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對汾河的治理,過程雖不勝艱辛卻也因此奠定了東楚真正的安穩,民豐才能國富。”
未央靜靜的聽著,她從不知道自已竟然成了東楚的功臣。
祁殤搖晃著站起來,走到窗口推開窗戶。
月色很好,只是凄冷了些。
半晌后才又嘆了口氣,“太子不重才學,在位十數年無一件壯舉,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奪位之上,那天下至尊的帝王之位即便到手,也要有能力坐穩坐實才行!”祁殤聲色漸冷,如窗外半彎新月。“寧王之亂雖息,可璃王虎視眈眈盯著帝位,怎會輕易便放棄?內憂起外敵必會趁機來侵,殤自帝王崩后便啟程,想的就是到棲霞關盡自已的一份為臣為民之薄力。”
未央聽他一翻言論,不由得重新審視了他一回。忽然間心里有些莫名的沖動,若將來東楚國得他為相,那將會是怎樣一翻氣象?
她不知自已為何會有如此想法,只單純覺得他和自已所想是那般相近。
兩人半晌皆不言語,對著清冷的上弦月沉思。
街上梆子響起,三更天了。
“未央兄,今日一別不知是否還會有重聚之日,只可惜了才與兄臺相厚便要分離。”祁殤懷著淡淡的離愁與訣別。
未央拱手為禮,“若有一日東楚將危,未央或許會在征戰之途與祁公子并肩而驅,同為楚人自當以家國為己任。”
未央話落,祁殤深深的看了她兩眼,轉身走到門口,打開房門走出去。背著身體也不回頭,豪氣干云的留下兩句話,“若有歸程,再與兄臺醉酒詩畫!”
祁殤走后,未央久久立在窗口不能平靜。
四更天,有暗號敲響了未央的房門。
“進來!”
三九進門看著的滿室清冷,“少主未眠,晚些時候再走罷!”
“你去準備,城門一開即行,片刻也不要耽擱!”未央回轉身形,在床上坐下,運起內功調息著身體。
三九悄聲閉了房門,和掌柜的要了水和干糧,牽著馬候在門前。
五更天,未央洗漱了下樓,和三九上馬出城,直奔武陵城而去。
天氣尚好,又行了一日這才來到武陵城。
在城外十里的別莊上宿了一夜,第二日便有隱在棲霞關的龍使送來消息。
武陵城是東楚南疆邊境最后一城,再往南行百里便是棲霞關,東楚和南詔的國界。
“三九,今日你且先進城和殘影匯合,我自往棲霞關去瞧上一瞧。”未央焚毀了手上的信箋,沉聲吩咐道。
三九本想著要說跟去之類的話,卻瞥見未央認真的臉色,自知不能左右她的決定,便也干脆的答應了下來,“大戰在即,少主此去定要小心謹慎。”
“嗯!”未央自昨日進了別莊后便頗有些嚴肅,不似平日里懶散模樣,惹得三九也跟著緊張了幾分,生怕說錯了什么話。
“棲霞關守將戚家,三代人堅守此關從不曾懈怠,深得皇上重用。他為人謙和,軍紀嚴明,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未央說到此處抬頭看向三九,“尋個機會入前鋒營,不要惹人生疑,我自有用你這處。”
三九有些不解的看著未央。
“棲霞關只有十萬兵馬,多年不曾征戰,也不知如今銳氣可還在否。前鋒營那兩千人是這十萬兵馬精英中的精英,我想探探他的底。”未央低沉了聲音慢慢的說道。
“三九遵令!若大戰將至,必會強斂人丁以充軍營,混進去也容易。”三九說道。
“前鋒營由戚敬勛長子戚堯率領,半數以上皆是兩代府兵出身,余下的也是自大營中挑選而得,且莫大意。未央抬頭瞧著他,“不可強出頭,我意在打探虛實。”
三九復又點頭。
隔了半晌后她又開口,“還有,留意些營中將士出入,非常時期不得已便用非常手段。”
兩人又商定了一些聯絡方法,三九便進城去了。
未央歪在床上細細的思索了眼下的事情,眼瞧著日陽西沉這才起身換了件粗布的外裳,黑不黑灰不灰的;隨便在衣擺下扯了一條束起發,手臉涂黑,扮作一個樵夫,收整隨身所帶之物出了別莊。
她并未入城,反而繞城向東進了大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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