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范接過試卷,展開一看。
“對:兩儀亭育,聚嚴刑于積陰;四氣平分,降明罰于秋序。是知觀像設教,圣人所以勝殘;因物造端,懿后由其立辟。”
這是開篇從上古時代律法、刑法設立的原因講起。
盧范出自范陽盧氏,和清河崔氏一樣,都乃本朝五大高門大姓之一。
范陽盧氏歷史可追溯至秦始皇時,堪為累世公卿,家族賢良輩出,勛業燦爛,文豪蜚馨。
雍州屬于上州,刺史為從三品,盧范年僅三十二就官拜從三品大員,還任京畿之地的長官,除了身世顯赫以外,本人自幼耳濡目染之下,文采風流,備受長安文人、朝中重臣贊譽。
盧范一看開頭,便知這篇文章立意,欲借古言今,來闡述對刑法的取舍。
破題算不上多么標新立異,但是文風沉穩,語言嚴肅鄭重,言辭平和而從容大氣,若按這個水準寫下去,又無太過偏頗之言,在他這里可以錄取了。
盧范卻眉頭微皺了皺,才繼續看下去。
這一看,就是一氣呵成的看到最后——“中岳既封,自可專循大禮,謹對。”
中岳既封,專循大禮。
盧范深吸口氣,目光久久地落在策文最后這八個字上。
“禮”和“刑”皆為治國之法,儒家尚禮,法家崇刑,“禮”、“刑”孰輕孰重一直爭議不斷,而他本人則傾向于“崇禮慎刑”。
此舉子指出摒除刑罰,專循大禮必須有“中岳既封”的前提,這正與他的主張如出一轍,也正如屬官所評,已從另外一套文字解釋了他出這道策問的意圖。
再比較他單獨著重審閱的幾位衣冠子弟的策文,無一篇能比得上這篇對刑法取舍看法更切合他心意的了。
可是這也才一篇而已,尚不足定為解元,盧范略松開眉頭,將此篇策文交回下屬,另外問道:“此篇刑法取舍的回答尚可,剩下四篇如何?”
盧范今年已是第三年任雍州刺史了,在場屬官在盧范手下做事時間長了,多少知道盧范的性子,盧范雖也是進士出身,但他本人并不喜歡科舉這種選才方式,他推崇古禮,認同“九品中正制”這種選才舉薦方式,因此對寒門子弟妄圖通過科舉晉升十分不喜。
不過盧范也頗有高門士族的風范,雖偏向于衣冠士子,但對京中達官顯貴,乃至至交好友推薦的舉子,但凡無真才實學,他也不會錄取。只是對寒門子弟的卷子審閱更為嚴苛,一般情況下,差不多的兩份卷子,衣冠舉子常能排名靠前,寒門子弟則居于末位。
若是去年,他們還能按照盧范的喜好以及周邊人薦舉、舉子的才譽等呈送試卷,可今年不一樣,自二月魏王抨擊科舉之風后,他們雍州就是一個靶子,不僅朝廷監察那些人盯著他們,全國各州的州試結果還等著參看他們的,少不得要更為慎重的秉公閱卷。
可盧范現在顯然不想點這位為解元,他們又何嘗想?
不說這位舉子出身卑微,就是一個小娘子而已湊什么熱鬧?
余下四位同考官心下一嘆,彼此望了一眼,就效法先前那位同僚,呈上余下的策文,由一人代為回道:“盧刺史,我們五人已經再三對比過了,這位女舉子余下四篇策文,均有出彩之處。”
他們已經給出意見了,但最終排名還得盧范這個刺史決定,遂道:“您請審閱。”
聞言,盧范心中一沉,五位下屬一致認同,那證明這位女舉子多為策問答卷中最出色者。
他盧范與這女舉子也無仇怨,且他盧范再不喜歡寒門子弟,不喜女子不安于室,非要湊一腳參加科舉,但也不會為難一個小娘子,既然都說好了,解元便解元,只是一想到那完全按照他心中所想寫的策文,不由道:“好,我再審閱一二。”說罷,也不坐,直接拿起一卷試卷,就站著看起來。
屬官卻不由訝然。
他以為盧范會就這樣認了此女舉子為解元,未想盧范竟然還要審閱,前兩年他可是從不看寒門舉子的答卷,一律交給他們評審,隨之又一想盧范此人雖心高氣傲,但對才學還是看重,而此女舉子所答策文確實出彩,便也斂下訝然,就捧著余下三卷策文,在一旁等盧范審閱。
下一篇策文是關于人才選拔的策問,題亦是他所出。
只見答者對:鳳德方亨,必資英輔;龍光未聘,實俟明君……戔戔束帛,指邱園而畢陳;翹翹車乘,望林泉而載轄……豈直高尚之士,遙集于臺司;衡泌之儔,喬遷于鼎識。謹對。
時下追求華麗的文風,盧范不免受其影響,見這道對策雖然內容并無可取之處,只是泛泛而談,卻幾乎都是用典引句,字雕句琢,文詞華美,可見答卷的舉子對各種歷史典故如數家珍,詞匯量豐富,他當下微微點了點頭。
又打開下一篇閱之,乃屬官所出的策問,是一篇關于士、農、工、商四行的問題。
策文都有一定的格式,以“對”開頭,已“謹對”作為結尾。
是以,開篇即——對:出震登皇,垂衣裳而馭箓;乘乾踐帝,順舒慘而字氓。
又見其后言道:故農為政本,兩漢舉力田之勤;財用聚人,九市列惟金之利。
看到這里,盧范不由露出一個笑容,比起上一篇完全辭藻堆疊的這種時下最為興盛的對策,其實他更喜歡這種觀點明確的,這篇觀點就很不錯,認為“農為政本”、“財用聚人”,各行各業人員的分配都應根據具體的情況而有所變化。
盧范此人也是聰慧之輩,看了三篇下來,便知這位女舉子答題頗為技巧,為了通過,既有迎合時下主流策文風格的,亦有言之有物的。
一時看下來,不覺興趣越發濃烈,連忙拿起剩下兩篇策文仔細看完。
良久,日頭不覺偏西,長安響起了宵禁的鼓聲。
盧范將手中的策文試卷遞給屬官,終是開口道:“解元,就她吧。”
說完,余光瞥見試卷上的舉子信息,“劉辰星”三個筆力遒勁的大字映入眼底,隨之即“女”這個信息,心中方才改觀的印象頓時蕩然無存,他搖了搖頭,不再多置一詞,負手走出公堂。
今夜平康坊,他還有約。
如今宵禁鼓聲已起,他得快馬加鞭趕去才行。
唉,都是這個女舉子,一個小娘子安心待嫁即可,非要參加科舉,徒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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