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刻,但正如計緣所說,蕭府之中,不論是蕭渡還是蕭凌都沒能睡著。
蕭凌身邊的妻子已經睡著,他還躺在床上難以入眠,這回不光是因為要娶妾室的原因,還因為自己尹兆先病情好轉的事情消息,外界的話還能算是市井流言,但父親從皇宮中回來之后的話基本確定了這一事實。
老實說蕭凌對于尹兆先還是很敬重的,他也是讀書人,雖然比尹兆先小了快二十歲,但算起來也算是一起參加過同一場科舉的,這些年尹氏的官場抱負,有點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幾乎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那種忠肝義膽一心為天下的人。就連自己父親這么苛刻的人,私底下雖然恨尹兆先恨得要死,但也不得不佩服尹兆先,不過佩服的不是他的偉光正,而是佩服尹兆先手段并不迂腐的情況下還能維持這種正氣感。
這個時代,真正有實力的讀書人,在當官之前心中幾乎都有一個當好官的夢,哪怕之后許多人墮落也不能抹殺這一點,哪怕已經墮落的,也幾乎都敬重尹兆先,尤其是這些年來越發有這種趨勢。
這是一種良性發展,尹家這么些年不但關注大貞各方的發展,更是著力溯本清源,大力發展教化,用尹兆先的話說就是“正讀書人之風骨”,下方有風氣整頓,上方又有尹兆先這么一個立于山巔光芒萬丈的“偶像”在,上行下效之下,大貞的讀書人階層風氣越來越好。
這一點,大貞楊氏皇族看在眼里,士大夫階層看在眼里,大貞的百姓中,一些明白人也看在眼里,下治學風,中嚴律法,上抓政令,尹家以及尹氏門徒和各方有識之士二十多年努力之下,大貞國力日盛幾乎是必然的。
但當這種看似好的方面和自身家族利益產生沖突之時,蕭凌就很痛苦了,關鍵他不認為蕭氏本質上不算有什么錯。
“哎……”
蕭凌嘆了口氣,沒想到這嘆氣的聲音把邊上的妻子吵醒了,或者說她也根本沒睡著,睜開眼轉頭看著丈夫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在她的觀念中,婦道人家不宜插足外事,更何況是官場這種她完全不懂的事。
“吵醒你了?”
段沐婉搖搖頭。
“相公,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想。”
“嗯。”
蕭凌點點頭,緊了緊被子閉上眼睛,幾息之后,段沐婉伸手摸了摸丈夫的臉頰,微微露出詫異之色,自己丈夫居然真的睡著了,這么快?
蕭府的另一邊,蕭渡同樣已經睡著了,他坐在書房軟塌上就著燈光看書,以此安定心中的煩躁,但連連幾個哈欠之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家中老仆過來添加熱茶的時候見老爺睡著,小心為蕭渡脫靴,并取了被子蓋上。
蕭家父子在睡夢中,恍恍惚惚的各自起床了,一個從臥房床上起來,一個從書房軟塌上起來,但卻都衣衫完整,好似忘了處于何時,忘了處于何處,周圍都是霧蒙蒙的一片,精神又有些不清醒。
“烏大爺烏大爺”
遠方有聲音隱約傳來,蕭渡和蕭凌兩父子略微清醒一些,推開各自的房門,尋聲緩緩走出去,外頭并非蕭府的樣子,而是霧茫茫的一片,蕭家父子都出了房間,但好似看不到彼此,只是各自下意識尋聲走去。
“烏大爺烏大爺您在哪啊,是我啊,是我啊烏大爺……”
這聲音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是好似想喊出來又怕聲音太大的感覺,透著一種鬼鬼祟祟的偷摸感。
蕭渡和蕭凌兩父子雖然沒看到彼此,但在這薄薄的夜色霧氣中穿行,看到了眼前一條寬廣的大江,他們家住京畿府城,絕對不可能出門就是這么一條大江橫著,但兩人雖然看似清醒,但思維卻沒有想到此處,而是繼續尋聲走向江面。
“烏大爺……烏大爺,蕭某給您帶酒來了……”
那壓低著嗓子的聲音繼續在喊著,蕭渡和蕭凌兩父子終于在薄霧中看到了那人,那是一個穿著書生長衫,頭戴方巾的男子,手中提著什么東西,雖然因為距離和霧氣原因看不清相貌,但看著身材修長,即便步履匆忙也有些風度,下意識覺得外貌不會太差,并且年紀似乎也不大。
“烏大爺,蕭某來了……”
第二遍的時候,蕭渡和蕭凌才聽清楚這人居然姓蕭,也不知是不是本家那個“蕭”,兩人并未湊得太近,隔著薄霧在稍遠處看著,見那書生放下手中的東西,原來是兩小壇酒,他解開上頭的繩子,取了一壇后費力拔開抱著紅布的塞子,隨后走到江邊,小心翼翼地將酒倒入江中。
“噸噸噸噸噸……”
瓶蓋拔開后酒香四溢,酒水流入江中,順流飄蕩散溢開去,年輕人倒了大半壇,擦擦汗看看江面,似乎并無動靜。
正在這時,江中某處有水花濺起。
“嘩啦啦啦……”的水聲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從江中游來,快速朝著這邊江岸接近,那倒酒的年輕人也下意識后退幾步,隨后江面“砰”的一聲炸開一朵浪花,一只巨龜竄出半個身子,兩只前足撐在岸上,后半個身子則留在水中,一個龜首盯著岸上被嚇得倒地的年輕人。
“烏,烏大爺!您,您可算來了,是我呀,是我蕭靖啊!您,您應該還記得我吧?”
“呵呵呵呵呵……當然記得,怎么,終于想起來要報答我了?只是這半壇酒可不夠啊!”
這巨大的烏龜居然還能開口吐露人言,將躲在暗處的蕭渡和蕭凌嚇了一跳,而那年輕在最初驚嚇過后反倒鎮定一些,趕緊將手中酒壇往前放了放。
“烏大爺,這里還有一壇半,雖然不是什么名酒但味道絕對不差,春惠府外有一戶人家極擅釀酒,代代自產酒糟改造配方,每年新春釀造新酒,常人想買還買不到呢!”
有水流從江中流出,緩緩流到兩酒壇邊上,隨后托起酒壇回了江中,老龜在這過程中視線一直盯著讀書人。
“是好酒,不過當初你可曾答應過我,會幫我集百家燈火,在江中以花燈點燃,如今半年過去了,那筆橫財想必你也花得爽快了,我的百家燈火呢?”
巨龜居高臨下,一股妖氣散溢出來,自有一種恐怖的感覺升起,駭得那年輕人面色蒼白,他急著過來,已經忘了百家燈火這件事,心中電念急閃,趕緊道。
“烏大爺莫怒,烏大爺莫怒,小人本前段時間在外地,此事有些不方便,最好是在春惠府本地找尋和善之家,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相對和善的人家雖然不少,但小人就怕找錯,但小人保證,定會馬上著手收集,春惠府住戶數萬,小人愿意收集千家燈火!”
“啊哈哈哈哈哈……”
老龜大笑起來。
“老龜我修行至今善于卜算,你有沒有把我的事放在心上,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啊?”
老龜此刻龜首顯露猙獰之色,妖氣如風煞氣顯現,恐怖之感不光籠罩蕭靖,更是籠罩了蕭渡和蕭凌,讓人如入冰窖,又好似正要倒向懸崖外。
蕭靖一下跪在地上連連討饒。
“烏大爺饒命,烏大爺饒命啊,我,我是真的打算為您收集千家燈火的,您是江中妖仙,我一個凡人怎敢欺騙你啊!”
“哼哼……”
老龜看著眼前年輕人,良久之后淡淡道。
“說吧,想要什么?千家燈火我老龜也不奢求,只需百家燈火,需和善之家夜里掌燈之燭,明白沒有?”
“是是是,小人明白,小人謹記在心!”
蕭靖連連行禮,最后抬頭看向老龜。
“烏大爺,您老神通廣大,小人身為讀書人,自有出仕為官造福天下黎民的抱負,您老若能助我,等我當上大官,別說百家燈火,就是萬家燈火也會能方便的!”
老龜猛然低頭,死死盯著蕭靖。
“當初我就同你說過,若想得我所指橫財,你此生便做個安逸富家翁,如今又想當官了?王朝氣數與官運之道非同小可,豈是卜算一番就能定人官途的?你無那真才實學,就休要來說這些!”
“可是其他人也有走旁門左道的,您老是妖仙……”
“嗯?”
老龜低怒一聲。
“旁門左道?你是在指老龜我嗎?”
“不不不,不是的,烏大爺是妖仙,怎么會是旁門左道,小人只是,只是……”
老龜冷笑一聲。
“哼哼,此事休要再提,我為你點出橫財之所,指明富庶之道,為你算到合命美姬嗎,人間之福占了不少了。”
說完,老龜低頭一直盯著面流冷汗的蕭靖。
“你數次食言在先,不先尋報答之道,反倒越發貪得無厭,你這種人當了官恐怕也是個禍害,給我找齊百家燈火,從此我們兩清,在此之前,休要來找我了!”
老龜說完緩緩轉身,在“嘩啦啦”的水聲之中潛入春沐江消失不見,良久之后水波恢復平緩,只有蕭靖癱倒在地上喘著大氣,剛剛那感覺就像是要被妖怪吞了。
蕭渡和蕭凌也被嚇得不輕,這和會不會武功,是不是有閱歷無關,純粹是此刻心神上的直接沖擊。
良久之后岸邊的年輕人才站起來,帶著一絲踉蹌離去,遠遠望去,這年輕人看著面目有些猙獰又透著無奈。
蕭渡和蕭凌躲在霧中,見到霧氣似乎更濃了,恍惚間天色開始快速在明暗中轉換,有種歷盡滄桑的錯覺,兩父子就這么站在江邊,似乎也在等著什么。
此刻好似是某一天的破曉,天色依然灰蒙蒙的,有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大約有二十多騎,看起來像是某種官差,他們縱馬到這一處荒蕪的江邊后一齊下馬。
“大人,應該就是這里了。”“嗯,差不多!大家把東西都拿出來。”
“是!”
這些人從馬背上的口袋里翻找著什么,蕭渡和蕭凌看到似乎是一節節蠟燭,紅白之色都有,有的白燭上卻染著紅色,明明隔著較遠,但細看之下卻能分辨出那是血跡。
“大人,您說咱干嘛把這些罪臣家中的蠟燭拿來這里放燈啊,人都殺光了,千里迢迢到這來放江燈,怎么覺得瘆得慌呢?”
“少廢話,上頭的意思少揣摩,興許是將怨氣放走呢!趕緊干活!”
“哎哎!”“是是!”
半刻鐘后,足足三百余多被點燃的燈花飄江而去,那火光好似泛著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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