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今夜就立在了滕家村。
滕家村這里很安全,首先,這兒是趙地,而當燕軍進入趙地后,除了拔除了一些真的很礙事的堡寨和小縣城之外,基本未曾和趙軍正兒八經的交過手;
一是因為這種小國兵馬本就不多,當初梁國沒擴軍前,全國也就兩萬正卒,而且還分散駐扎在幾個地方;二是就算臨時起戰,拉扯出輔兵民夫什么的也上來湊個人頭,強行湊個大幾萬出來,其戰斗力,也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梁地之戰發生時,整個梁國,也就蒲將軍那一支起到了些作用,其余梁軍,只是占了個坑位。
像闔閭和勾踐那種小國崛起君主模版的,不是沒有,但太過罕見,至少,和眼下的趙國不搭噶。
真正值得被看作威脅的是乾楚聯軍,但乾楚聯軍的根基經營在梁國,想要以對付李富勝的方式在趙國也行那“囚籠之策”,也得看看平西王爺這邊到底愿不愿意配合。
再者,另外兩支大軍也不是吃素的;
眼下,對于梁地的乾楚兩軍而言,只剩下兩條路;
要么,就撤,直接放棄梁國,趁著燕軍的囚籠沒搭建好之前,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要么,在梁國堅守,和燕軍再打一場消耗戰,同時等待乾楚國內的大軍支援,直接掀起三國國戰。
沒第二條了,
這會兒的主動出擊,其實就是給燕人露空檔,給狼群留破綻。
歸根究底,
燕人是敗了一次,燕國國力也是極為虛弱,
但至少在短期戰場格局里,燕人的強勢地位,依舊是極為明顯的,除非乾楚聯軍能再打出兩次覆滅虎威伯的那種戰事,否則依舊無法改變戰場上的這種態勢。
故而,
平西王不慌,
晚上還吩咐何春來給自己做了頓雞煲。
瞎子急匆匆地回來了,不同于以前出征時,大家伙都圍聚在主上身邊,現在調動的兵馬多了,其他方面也需要“自家人”去看著,瞎子就一直在后軍那里組織后路,同時收納搜刮來的糧草進行存儲;
存儲的糧草,還會再分發下去,這看似是脫褲子放屁之舉,但實則卻是以戰養戰的精髓。
以戰養戰,不是說打贏了一場吃一頓飽飯就繼續打下一場再繼續吃,軍隊不是土匪,必須得有穩定秩序架構的支撐,從而保證其良好運轉。
瞎子回來時,看見阿銘和卡希爾坐在隔壁帳子里正喝著酒;
進去后,看見主上和劍圣正坐在一起吃著雞煲。
另外,還有一個女人,坐在那里,女人身后,躺著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
瞎子進來了,二話不說,拿起碗筷就開干。
大家吃飯都很快,沒急著說話。
等到大家都吃飽了,也都依次放下了碗筷。
劍圣起身想離開,卻被鄭凡伸手拉住;
“謹慎些。”
劍圣無奈,只能坐下。
鄭凡開口將白天女人的事兒簡單對瞎子說了一下,尤其是關于雪原的那句話。
女人一直安靜地坐在那里;
待得瞎子聽完女人和其“丈夫”的兩不相欠后,
瞎子笑了,
“她是想談條件。”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和她“丈夫”到底是不是兩不相欠,都沒什么意義。
她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既然說出了“雪原那個人”,證明其已經將秘密的一角給表露了出來;
覆水難收,想再當什么都沒發生過,是不可能的了;
在救下自己“丈夫”的同時,她還想要其他。
瞎子看向女人,開口道:
“說吧,你的條件。”
“我餓了,他也餓了。”
女人開口道。
瞎子指了指鄭凡,道:“我家王爺不喜這種風格,有時候,會寧愿連秘密都不曉得,也不想慣你這臭毛病。”
女人有些委屈,道;“沒吃飯,是真的餓了,就讓我和他先吃了東西,我再好好說,沒其他幺蛾子了。”
“當真?”
“當真。”
“條件呢,就一頓飽飯?”
“您上路子,我就先不提條件,等吃完了飯,您問我答,等您問完了,我也說完了,最后,我再說我所求。”
“要是我們不答應呢?”
“您會答應的。”
“這般篤定?”
“我的條件,對于您而言,惠而不費。”
瞎子扭頭,“看”向鄭凡。
鄭凡點點頭。
瞎子吩咐外頭伺候著的劉大虎,再拿些吃的進來。
劉大虎端來一盆饅頭。
不是雪海關帶餡兒的,是實心饅頭。
女人先坐了過來,拿起饅頭,開始吃,隨后,扭頭看向角落里的滕一漢,罵道:
“過來,吃飯。”
滕一漢點點頭,他很害怕帥帳里的氛圍,這里的陳設,這里的人,這里的氣息,都讓這個一輩子做的最出格的事兒就是在戰場上撿掛落的莊稼漢子由內而外地犯慫。
但他還是本能地聽女人的話;
起身,走了過來,坐下。
二人用饅頭,就著剩下的雞煲湯汁,吃得很香。
終于,女人吃飽了。
漢子,還沒吃飽。
女人罵道:“滾一邊吃去。”
滕一漢點點頭,拿了三個饅頭,又回到自己的專屬角落。
女人伸手,想要拿平西王面前的那條帕子;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伸手拿了,然后折疊起來,擦了擦嘴和手,放下帕子后,她正襟危坐;
先看向平西王爺,隨后又看向瞎子,對瞎子道:
“您可以問了。”
“茶。”
劉大虎帶著茶壺進來,開始倒茶。
在軍中喝茶沒那么多講究,熱水加茶葉就齊活了,其實就是軍中士卒,行軍時也喜歡喝茶,一來可以去乏,二來,也能補充點人體所需。
后者士卒們并不懂,但多少年來形成的軍中習慣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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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手捧著杯子,吹了吹氣,抿了一口。
那一頭,漢子吃噎了,開始捶胸。
劉大虎又拿了一杯,給了那個漢子,漢子接過,喝了一大口,燙得哇哇大叫。
平西王揮了揮手,
劉大虎架起那個漢子,將他帶出了帥帳。
瞎子點點頭,開始問道:
“先說說你自己的身份。”
女人開口回答道:“我姓辰……”
瞎子馬上對鄭凡道:“大夏國姓。”
鄭凡翻了翻眼皮,道:“我知道。”
“屬下唐突了。”
大夏皇族一脈,姓“辰”。
女人繼續道:“我是大夏遺族。”
鄭凡腦海中不由地浮現出王府地牢黑甲男說過的話,來自大夏的詛咒。
很顯然,按照這個世界格局的發展,所謂的魔王降臨預言,應該和當年的大夏,脫不開干系。
“我叫凝,辰凝;我的家族,世世代代的守護著一個秘密。”
王爺聽到這里,不由得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
哦,這該死的俗套開場白。
“按照那個秘密所述,二十年后,七位當年大夏忠魂將會轉世,輔佐新的大夏天子,復興我大夏,一統天下。”
七,又是七;
而且這次還極為清晰地,加上了一個大夏天子,也就是所謂的……主上。
只不過,在這個女人口中,是七位大夏忠魂,而不是什么“魔王”;
瞎子開口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在其他人眼里,是魔王禍亂天下,但在大夏遺族眼里,是大夏復興的契機,屁股決定腦袋,腦袋再決定視角。
所以,預言的版本,會很多變,不變的是根基,變的,是立場。
“大夏天子,誰?又在哪里?”瞎子問道。
辰凝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父親生前也不知道。”
“你不是大夏遺族么?”瞎子反問道。
“您覺得,大夏遺族在今天,還能有多少能為?
當年大夏崩塌,三侯坐視不理,未有一侯出兵匡扶,眼睜睜地看著昔日的大夏古地,淪為群雄割據的戰場。
數百年下來,沒有封地,甚至不敢立祖廟,所謂的大夏遺族,早早地就已經雨打風吹去了。”
大夏崩塌的歷史,很混亂,也很血腥,更別提后來還有軍閥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被群起而攻之的,等同是變相地對大夏遺族進行了掘根。
數百年過去了,
當年的三侯,變成了三大國;
大夏故地,建立了乾國;
對于這四大國而言,所謂的“大夏遺族”,其實是屬于他們的“黑歷史”;
自然希望當年的大夏,徹底煙消云散得好。
泯為眾人,也就罷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是大勢所趨;
真敢以自己的身份聚集和冒頭的,必然會遭受密諜司、銀甲衛鳳巢內衛等等地一眾絞殺,在這一點上,大家伙,是立場一致的。
最重要的是,幾百年過去了,你還想有多少心懷故國的人等你振臂一呼?
還有多少人,繼續忠誠于你的旗幟,等你皇者歸來?
你還想再拉起多大的地下勢力,一旦掀開底牌,震天動地?
不可能的。
清朝時造反都喊的是“反清復明”,又見誰喊過“反清復宋”?
辰凝繼續道:
“我的家族,百年前開始就改姓為邱,在梁國安頓經營,我父親做到了梁國參將,我自己也許配給了父親的一個副將。
大夏遺族的事,只有我們本族人知曉,我父親,我叔叔們,以及我的弟弟們,哪怕連我的夫君也不曉得他居然還是個駙馬一類的人物。
但這已經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好了,在這個小國里,當一個小小的將軍,一能繼續繁衍,二還能有一些渠道關注到外頭的事情。
而且,原本距離秘密預言的期限,就只剩下二十年了,結果,梁國一場政變,父親和夫君作為忠誠于前梁國國主的將領即刻遭受到了清洗。
父親和夫君在軍中被抓,家里也被抄家,我是自己逃出來的,不惜毀容再借著梁國的大戰,才得以逃出梁國……”
這是一段很曲折的故事;
原本這一脈,傳承得很好,因為秘密沒有斷絕,但卻因為一場政變徹底崩潰;
他們或許還在期待著二十年后可能會發生的大變,卻不曉得,自己居然沒有然后了。
“雪原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瞎子問道。
“因為我的父親,是個很聰明的人,是他根據傳回來的王府用兵消息,猜到的。”辰凝回答道。
似乎是怕平西王等人不信,
辰凝馬上繼續道:
“家族傳承秘密里,關于預言是這樣說的,自極北之地,當有最為忠誠的仆人歸來,聚集忠魂轉世者,尋覓到天子,再造大夏。”
“可我們王府去打雪原,不是很正常么?”
瞎子問完,自己就笑了笑,道:
“主上,我這就修書回去,咱錦衣親衛里……不,甚至咱麾下將領里,看來也有姓辰的大夏遺族呢。”
辰凝聞言,面露驚愕。
顯然,瞎子的反應速度,比她預想中得要快很多很多。
劍圣感覺事情有些有意思了。
先前鄭凡陳述時,可謂是事無巨細,將女人所說的每句話,都告訴了瞎子,包括女人對陳仙霸劉大虎他們錦衣的形容。
飛魚服,錦衣親衛,茶館里的說書先生也會說,但具體是個什么模樣,沒見過的,又怎可能第一時間給認出來?
這證明,女人知道具體的細節,才能再看見實物后做出迅速的印證和分辨。
錦衣親衛里,一部分是學舍里出來的娃娃兵,但大半,其實是各家將領和王府實權官員的子侄。
王爺的親衛,本就是鍍金的最好地方;
一是清貴,二是能和王爺經常待在一起,混個臉熟甚至混個人情;再者,王爺也能用此法施恩以收撫人心。
不過,錦衣親衛的政審也是極為嚴格,畢竟直接干系到王爺的安全。
瞎子又道:
“應該也是大夏遺族,家里應該是有祖訓,跟著咱們起來了,在王府里或者軍隊里,也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
然后,和這邊聯系上了。
能知道黑甲被關在王府地牢的人并不多,做這件事的,也多是以錦衣親衛為主,其子嗣,應該就在里頭。
但屬下一次次政審卻沒有發現蛛絲馬跡,證明這一戶,并沒有壞心思,且不屬于銀甲衛或者鳳巢內衛,他可能只是出于自身的同族呼應,傳遞了這個消息,再加上邱家,也沒什么動靜……”
當你沒有壞心思時,你就很難暴露,是幾乎沒有暴露的可能。
邱家在小小梁國,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參將,人家也沒干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人家家族做的,只是等,等到二十年后再看看風云變幻;
晉東的那戶,也只是當走親戚,傳遞出了消息;
可以說,晉東的那位,也沒什么壞心思,也沒什么圖謀,人家可能對在晉東的生活還挺滿意。
人家知道自己是大夏遺族的身份,卻沒想干啥,只是看在老祖宗的份兒上,互通一下有無。
所以,
瞎子和薛三,什么釣魚執法,什么故意挖坑,什么自我檢索,都沒用,因為人家沒什么壞心思,人家自己甚至都不覺得自己是在潛伏……
說不定一聽到抓奸細,人家更為義憤填膺,拼命去抓,因為他自己壓根不覺得自己是奸細,而且,可能還對王爺極為忠心。
瞎子又道:“從晉地出身的將領和官員里去查,范圍局限在當初在晉地,就是小地主以上的,否則無法保證這種傳承也無法提前和遠在梁國的邱家有聯系。”
范圍,一下子就縮小了很多。
“他沒惡意,我們也沒惡意!”辰凝馬上解釋道。
鄭凡看了看她,笑著對瞎子道:
“這大夏遺族,整得跟猶太人一樣。”
也都散落各地,有些,還有比較久遠的傳承,現實里好好生活哦,精神上,還認為自己是有另一個身份,亦或者叫祭祖時的傳承;
然后,都夢想著重新建國。
“主上這個比喻很貼切。”
隨即,
鄭凡伸手指了指自己,目光依舊盯著女人,問道:
“所以,我很好奇,你和你的父親,把本王,當作了什么?”
女人回答道:“父親認為燕有一統諸夏之勢,王爺本身也是應運而生之人,從黔首一步步走到今天,應該秉持著大燕之運;
父親說,燕人應該是在提前準備以終止忠魂轉世,終止大夏復興的希望,而這項差事,應該是落在了王爺您身上。”
鄭凡撇了撇嘴,還真是很俗套的定位啊,擺明了是將自己放在了和一群命運之子對立的反派坑位上。
不過,
鄭凡馬上又笑了起來;
辰凝有些疑惑,不知這位燕國王爺為何發笑;
劍圣也有些好奇,但他忍著沒問;
瞎子隨即,也跟著一起笑了,心領神會。
因為一直遵守著傳承,一直等待著預言實現的邱家,
其覆滅的根本原因,極有可能是他們自己所信奉的“大夏忠魂轉世”的那位謝家千里駒干的。
謝玉安在梁國國都,挾持老國相,發動了政變,將原國主逼死,清洗了原國主軍中一系,邱家就此覆滅,估計辰凝的父兄們,應該都被殺了,不大可能還活著,畢竟那會兒肯定是要快刀斬亂麻的。
而按照邱家的預想,二十年后,他們是打算響應那預言的,說不得還可能投奔到那位謝家公子的麾下奉其為主。
王爺深吸一口氣,讓自己不再笑了;
拿起面前的茶杯,
在心里罵了句:
“呵,這已經混亂了的世界線。”
晚上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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