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知府忽然打斷傅振羽的啰嗦,與周學政告別:“我還有事,不陪周大人了。”
吳教授已將南直隸的消息送到,忙起身,要和章知府一起走。
傅振羽自然起身送人。
心情不怎么好的章知府直接開諷:“你還真當自己是男人不成?叫他們送我便是。”
一句話說的周學政連連點頭,忘了自己也是客人,親自送了章知府離去,不大會兒折回。見傅振羽還沒走,道:“此番前來,為的是宗延的事。本官打算保舉他去國子監附學,他卻直接拒絕。”
這么說著,周學政望著傅振羽的眼光不甚友好。
傅振羽驚訝。
不是對李宗延拒絕的驚訝,而是對周學政的建議很驚訝。
普通的秀才可以入縣學讀書,優秀的秀才——稟生,可以入府學。成為舉人之后,入國子監,或是自學或是去書院,都可以。且縣學和府學,可以入,不代表一定要去。就是說,你取得了入學資格,可以在家自學,或是去他處學習。
縣學府學就不說了,這國子監嘛……
猶豫片刻,傅振羽決定說實話:“那國子監沒什么好吧?”
那輕飄飄的口吻,擺明不把國子監放在眼里。
憑良心說,這并不怪傅振羽。當今圣上的爺爺,因為缺錢,賣了國子監的名額,導致國子監最夸張的一年,有七千名監生——根本住不下,那就是賣了個名額。
這種情況,持續到了今上登基。
想當年,今上登基之初,恰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帶著種種期盼登上帝位,努力修正他認為不好的事。
整編國子監,就是其中之一。
整編國子監,除了削弱了國庫的財政收入,對上層人士無礙,又本就不是個正路子,自然沒人反對。后來,當皇帝想做的事影響到那些政客后,文臣抱團阻攔,熱血少年處處受制。
物極必反。
今上開始了“老子不干了”的叛逆行動,朕,不上朝了!
這些,之前一直任京官的周學政自然曉得。聽了傅振羽這樣的話,盡量心平氣和地說:“今非昔比,國子監已沒了那些閑雜人。且每次大比,皇榜上泰半出自國子監。宗延總是要出仕的,同窗尤為重要。”
就差直接問傅振羽:你這小書院有什么?
剛剛還瞧不起國子監的傅振羽,反被周學政瞧不起。或者說,南湖書院的學子被瞧不起了。
不等傅振羽和周學政算比例的問題,李宗延已起身道謝:“小子不懂事,再次謝過周大人的好意,只是此事與旁的無關。李家家貧,若非南湖書院可以借貸讀書的法子,小子兩年前便已停學。”
聽到這,同樣出身貧寒的周學政,大抵明白他的意思,立即道:“我也是過來人。且放心,如今你已是舉人,那點銀子便不值什么了。”
李宗延沒否認這件事,而是道:“銀子多了,本來就不值什么。山長相助之恩,小子一直銘記在心。南湖書院需要舉人,我們山長,更需要舉人正名。小子,將以舉人之名,還山長恩情三年。”
傅振羽生怕眼淚落下,不敢眨眼。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兩年前,她放在袁自舟身上的愿望,現在,在李宗延身上實現了。
“宗延,謝謝。”傅振羽動容地說完,又十分自信道,“可是,我已經不那么需要了呢。若為這個,我可不留你在南湖的。”
周學政在李宗延說完,便沒吱聲。
若是別個,可能沒那么需要一個舉人。但是南湖書院,以及他們的女山長,很需要。此刻聽了傅振羽這話,望著低頭思索的李宗延,又生出新的希望。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后,李宗延笑了,笑著對周學政道:“大人,小子不肯離開南湖書院,是相信繼續在這里待三年,定能金榜題名。”
那自信的模樣,同傅振羽先前,一模一樣。
“胡鬧——”才說了兩個字,周學政想起離開的章知府,規勸李宗延,“便是你們書院的大師兄,就是那個李子堅,也只是他一個厲害,不是說南湖書院本身就有金榜題名之能。”
在我的地盤翹我的人,還這么貶低我,這個周學政,真是太討厭了!
傅振羽不悅了,問周學政:“不知大人去年可在京城?”
周學政家貧,三十五才中的進士。外放了六年貧瘠知縣后,花了大力氣謀了京官。入京后方知京城大,不易居。努力了十年后,終于放棄京城,謀了外職,是二月外放到河南的。因而,他給了傅振羽肯定的回答。
“本官去年在京城。”
“關于袁自舟的傳言,大人沒聽說過嗎?”
周學政淡定道:“謠言止于智者。”
意思是,他聽過,不曾放在心上。
傅振羽笑了笑,道:“可那不是謠言,小女子不才,初識袁自舟之際,他連秀才都不是。不過短短三載便金榜題名——我分析過他能高中,只沒想到名次這么好。他的運氣,著實不錯。”
袁自舟高中那年,周學政時任禮部郎中,對袁自舟是如何成為探花郎的,自然十分清楚。排在袁自舟前頭之人,實在是拿不出手。是以,年輕俊美、會試排名十七的袁自舟,靠臉拿了探花之名。
周學政直接忽略傅振羽那句話隱藏之意,說起了運氣與實力:“探花乃運氣,會試排名十七,絕非運氣,乃實力。”
傅振羽則道:“會試排名十七,也是運氣。三年前的鄉試,袁自舟中舉后和我說,他要接著考會試,我便擬了十個會試主考題。其中,‘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排在首位。”
上一科會試過去不過兩年,周學政又是禮部的人,自是知道傅振羽說的是什么!
恍然大悟。
旁人鄉試排名可能沒人注意,一甲三位,都是重點關注對象。袁自舟參加的是同慶六年河南鄉試,排名四十二。這樣的排名,在南直隸興許還能金榜題名。但河南籍進士并不算多,當這樣的名次,又是連著考,直接落第的可能性很大。
結果,袁自舟不僅沒落地,會試十七。
想了想,周學政道:“我們當時分析了河南鄉試的卷宗后,最后判定,袁自舟善談,不大通實務。原來,竟是我們錯了。他,不會找人代筆吧?”
說到最后,周學政已心驚膽戰。
身在禮部數年,他下意識地反應——科考舞弊,可不是什么好事。
傅振羽歪著腦袋,沉默三息后,道:“應該不算代筆……”
“何謂應該?”周學政不滿她的言辭。
“我給他提供了思路,他自己組織的文字。所以,應該不算。”傅振羽如是道。
周學政眼中疑惑更重。
李宗延卻是立即懂了,為他解惑:“山長懂八股之意,卻不會八股之形。她與我們講課時,也只講意,不講形。”
在白話文的熏陶下,傅振羽鉆研八股的結構和模式,總是不及李宗延這些土生土長、從零開始之人。
有了李宗延的話,周學政決定留宿南湖,他要聽傅振羽講一次課。
“周大人怕是要多等兩日了。”說完,傅振羽立即背起南湖書院的課程安排,“南湖書院,明日只有時政課,之后是月考。月考過后休息一日,正式上課第一日,又有水利書院之人過來一道聽課。我的課,要在下午才上半日。”
周學政一噎,最后道:“無妨,本官辦的是公事。”
這怎么可能是公事?
不過,傅振羽不管,她還有要事要辦。讓郭丞安排周學政的食宿,又指了李宗延招待周學政后,傅振羽換上女裝,去了牟家。
牟家巴掌大的地方,牟老爺子又防賊一樣防著傅振羽,傅振羽桃李把東西放下后,道:“這是湖里才挖出來的藕,或是涼拌,或是清炒,都是不錯的。我要去女學,先給舅舅家送了些,又順道帶來與你們嘗嘗。”
牟家才給林家送過自家種的果蔬,傅振羽這也是替他們還情。那關系好的,尤其是親家,便是這樣送來送去。牟老太太一面說著客氣了,一面將東西收了,轉身拿了一翁大醬出來:“我自己做的,蘸餅子很香。”
口輕,從來不直接吃醬的傅振羽,笑瞇瞇地接了。
禮尚往來嘛。
李蘊這時道:“我正好去瞧瞧孩子們。”
李蘊是倉子堅的姐姐,也是識文解字的,又因牟念念在女學,她也時常帶幾節,給大家講禮儀——當年,李家為她從宮中請過女官。
牟老爺子哼哼唧唧表示了不滿,但李蘊和傅振羽一道去女學,不是一次兩次了。從前老爺子留不住人,今日也是一樣。
李蘊和傅振羽,攜手出了牟家。一上馬車,李蘊便問傅振羽:“什么事不能家里說?”
兩人約定,不能在牟家說的事,便去女學或書院說。李蘊找傅振羽容易,傅振羽想找李蘊時,因為李蘊家里頭人太多,不好明言,便約定好,換上女裝帶上不言,便是意思了。
女裝,不言,都有,李蘊自然要問。
“入京的事,大師兄的事。”
前一個怎么都好說,但后一個不成。馬車上說事不便,李蘊便道:“嗯,那就到女學后再說。”
待到女學,尋了二人往常說話的屋子,傅振羽把章知府先前送來的消息一說,勸李蘊:“姐姐不必瞞我了!南湖書院,加上二師兄和冉墨云,共四人可入京趕考。我本是專職教他們的,隨他們一起入京,繼續給他們講課,本就是最佳方案。姐姐提前說與我,我也好有個準備。”
傅振羽不是第一次入京了,且京城鎮遠候府還有個顧詠言,李蘊哪里會不信?長嘆一聲,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子堅自見了你,返京后便和我說,他要的并非和圣上對立,而是祖父無污名。順著這個思路,他讓梁伯父找了相關案宗,發現三司那里并沒有祖父的卷宗,便將矛頭對上錦衣衛。錦衣衛就沒有干凈的時候。子堅左思右想,決定暫時放過大義滅親的大伯,邀族長做中間人,才有了現在的方案。多謝——”
結果傅振羽奉上的茶后,李蘊一飲而盡,繼續道:“我回來的時候,并不是自己回的。子堅和族長也一并南下,他們去了成都府,把我放在汝寧府。子堅同我保證,若大伯不配合,他便不會對錦衣衛出手。聽你之言,大伯定然已答應,死咬自己沒給錦衣衛送過密信。”
讓李家大伯李溫改口,把那密信,都推到錦衣衛身上,只說他們偽造的。
如果行得通,這是個好法子。然而,這個概率,某種程度和汽車搖號一個原理。從個人角度來說,中和不中,就是百分之百同零的區別,沒有中間結果。
這個,也是一樣。不成功,便成仁,這不是傅振羽認可的做事方式。
是以,她顫聲道:“搬不倒,黃鈺這個指揮使,大師兄,必死無疑。這,太危險了!”
李蘊都讓她這話說的心驚膽戰!心想,長姐如母,傅振羽這要是已經娶進門,她一定好好收拾了!此刻,這只能盡力安慰傅振羽:“危險固然有,但沒有那么多。梁大人說,今上登基黃鈺的確功不可沒。但是,錦衣衛近年太勝,將東廠壓得太狠。只要他們發難,東廠一定會落井下石。”
傅振羽幽幽地望著她,道:“姐姐和大師兄真是同胞姐弟,都拿自己的邏輯,當做真理。”
這是李蘊和倉子堅,乃至梁大人的推斷,事實,卻不一定按照他們編排的劇本去寫。
“太危險了!”
再次重申自己的觀點后,傅振羽的心跳,不由自主加速,面色煞白。李蘊一摸她的手,竟是涼得嚇人。
“怪道子堅不讓我和你說。”
李蘊一面懊惱地說著,一面安撫傅振羽,各種保證,奈何并不好使。
良久后,李蘊一咬牙,道:“我這就準備一下,我陪你入京。”
“不必了。”傅振羽頹然拒絕。
已經和錦衣衛對上了,說什么都晚了。
“早知你這樣膽小,便是讓你入京,也是一兩個月之后的事,興許那邊已經有結果了!”
李蘊糊涂了:“那你到底要不要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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